《长恨化作短歌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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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恨化作短歌行- 第3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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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翀许是得了元烈的指点,近来有意回避先生,也不再往草堂来。倒是苻将军意气风发,来得勤快。以前先生见客,说起朝堂上的大事小情,从来都不避讳我。苻将军是他的朋友,也知道先生尤其疼爱我这个关门弟子,来了府上几次,就和我厮熟了。
起初只觉得此人滑稽,明明长相粗鲁,又是武官,却非要打扮成书生模样。后来才知道,苻又臣文武全才,虽为胡人,也是饱读汉家诗书的。当初先生一介布衣,就是投靠在他帐下,两人一见如故,若无他的举荐,也无先生今日。后来先生的官做得比他还大,他也毫不介怀,照样上门虚心求教。如今备战之时,还不停地往草堂跑,多半也是为了听取先生的破敌之策吧。
“狸奴,你家先生呢?”苻又臣甩袖而来,我揉了一下耳朵,读了这么多书,怎么还这么大嗓门?夏生掩在他身后,朝我无奈地耸了耸肩。
我起身笑应:“狸奴没看见先生,多半不在草堂。将军近来繁忙,是等,还是……”先生不愿见客,夏生挡不住他,只有我来。
“去给我沏壶茶。”他回头指使夏生,又对我笑道:“叶先生家茶好,明前雨后,我来不为别的,只为出征之前,讨杯茶吃。他不在,狸奴,你来陪我闲话家常,也是一样的。”
我与苻又臣对面而坐,等他打开话匣。反正我是府里吃闲饭的,每天不事生产,有的是时间。他一个要备战出征的三军统帅,还耗得过我去?
只见他不急不徐,坐下来开始闲扯:“真是女大十八变啊,狸奴初来时,小得就像个豆芽。看来叶先生家不仅茶好,饭也好,如今再看,小豆芽变成牡丹花了。狸奴可见过牡丹花?”我摇头。他喝了口水,继续说话:“我也没见过!那年攻下洛阳,时值冬日,早就没有牡丹花了。不过我见过比牡丹更好的……”他故意扯高了嗓门,嚷道:“当年洛阳城里有个倾国倾城的大美人,在金谷园里摆下棋擂,我一得到消息,当即命令将士们快马加鞭,连夜行军……咳,那时候我也老大不小的了,一直在外征战,都没娶上老婆。之前打代国云中,云中也有美女,可惜我晚了一步,叫她变成王妃了……我还想着,无论如何,这回打洛阳,一定要跑在皇上前头……哎,没想还是被人捷足先登了……狸奴,你别见你们家先生现在一派正人君子的模样,你可想听听他当年的情史?他年轻的时候,风流倜傥不亚于我,干得那些个始乱终弃的混蛋事啊,可是精彩的很啊!……咳咳,我来给你讲讲第一回吧……”
苻又臣说得眉飞色舞,我斜眼睐去,只见先生脸色铁青,已经站在厅堂门口了。苻又臣见我表情有异,顺着我的视线看去,忍不住捧腹大笑起来:“哈哈,白石先生要为人师表,到底脸皮薄。我看你下回再敢躲我,我就在你小徒弟面前揭光你的老底!”
先生整了整袖子,踱步进来,我很识相地退让到一边。他撩起袍角坐到苻又臣对面,垮着脸道:“苻将军,你不在军营里,找老夫作甚?”
苻又臣掩嘴咳了几下,还是收不住一脸坏笑:“叶先生得罪了,符某给您赔不是!谁让你不肯见我……”他爬起身来,恭恭敬敬弯腰至地。先生还是沉着脸,默不吭声,显然是余怒未消,但没有当即下逐客令,就算是原谅他的口无遮拦了。
苻又臣再次落座,严肃道:“叶先生,你也知道我来作甚。皇上派我南伐,此事非同小可,先生向来有真知灼见,我几次上门,无非是想向您讨教。你却闭不见客,真不像先生素日里的为人!”
“该说的我都在朝堂上说了,将军还想听什么?”先生给自己倒了杯水。
“我知道先生反对南伐,但事已至此,你总要向前看……比如,先生有何破敌之策?”
“将军百万雄师,南朝只有区区十万人马,以十当一,将军百战不败,还想听老夫有何破敌之策?”先生举杯喝了口茶,语气带讽。
苻又臣也攥起了拳头,一下砸在桌案上,壶盖跟着跳了起来,颤了三颤。“那你还反对个屁!打从你躲在草堂里装傻卖乖起,我已经忍你很久了。我只道你是相,我是将,将相不和,是亡国之兆!故你时不时地耍个脾气,我也不和你一般见识。我不懂你们私下里那些争权夺位、狗屁倒灶的事!你在皇上跟前说一不二这么多年了,还嫌不过瘾?立谁当太子,是皇上家的家务事,你把自己关在家里,算赌得哪门子气?为私利,置家国天下于不顾,我和你十几年交情了,没想到你是这种人!”
苻又臣瞪起一对环眼,发起脾气来还真吓人,我往角落里退了退,免得一会儿掀桌子泼茶,累及无辜。
“将相不和吗?自古权臣在内,大将不能立功于外。没有我这个相,对你这个将岂不是更好?只怕到头来拖垮你的,不是我这个只会谋私利的相,而是你手下,那个已经跃跃欲试的将……”
我搔头想了想,先生是意指石福?
石福本是南朝的胡人,小时候在汉人地主家里做过耕奴。当时有个守城的冉姓将军无端屠杀当地羯人,石福一家死于非命,只有他一个人逃了出来。他生平最最痛恨的就是汉人,平日里欺辱北朝的汉官不算,到了战场上,但凡遇到汉人将士,一律赶尽杀绝。北帝此番用他南伐,多半也是看中了这股子狠劲。
但显然苻又臣并未领会他的意思,先生又道:“先不说巴蜀李成,东面的鲜卑慕容,已经不声不响地收服了段部、宇文部。三部归一,实力如何?燕国现在可是南朝属国,你攻打南朝,他们会怎么做?”
苻又臣闻言,冷静下来,摸着下巴上的胡茬,思量道:“燕国慕容直狼子野心,当初为了收归三部,打着远交近攻的主意,他哪是真的投靠南朝?你还怕他们会帮着南朝,施以援手不成?”
先生嘴角噙笑:“你也知道是远交近攻,北朝若败,谁最有可能趁势而起,成为北方霸主?”
苻又臣彻底垮下肩来,但很快又振作精神:“不过多个慕容小儿,我只需提防他两面夹击,以我百万之众,还怕他不成!比这难得多的仗,我也打过!……这些话,你也藏着掖着,怎么不见你在朝堂上说?”北帝早就提防先生动摇军心,车骑将军石福向来看先生不顺眼,虎牙将军慕容斐本是燕国皇叔,其情复杂……这些话一出口,只怕当场就要被拖出去祭旗了。
先生悠然啜茶:“文臣死谏,武臣死战。我不比将军胸怀家国,我只是一个贪生怕死,给自己谋私利的相而已……苻将军,你我十几年交情,老夫再送你一句话: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天底下没有常胜的将军,人还是活着最重要……老夫言尽于此,将军请自便吧。”
先生面无表情,起身踱出门外。苻又臣转身看我,斥道:“晦气!书读多了,就是别扭!酸腐!”我也只好无辜陪笑,不动声色地往角落里挪了一挪。

第二十八章 相忘于道术

苻又臣此番出征,信心满满。后来先生又在朝堂上委婉提醒他,长江天险易守难攻,切莫要轻率。他却当庭道,吴王夫差、吴主孙皓,哪个不曾仗恃长江天险,最后一样难逃灭顶。又自夸军旅众多,便是以众将士的马鞭投於江中,也足可以断其水流,还怕他甚的天险。
我后来听闻这番话时,却只想起一首江南送别的小调:相送劳劳渚,长江不应满,是侬泪成许。
也不知江对岸如何了,填满长江的究竟会是马鞭还是眼泪?王家大树虽倒,但总还有些盘根错节的亲戚,就比如我的舅舅,新任太尉谢荻,南帝已命他帅军迎战北师。面对百万之众,司马王朝已置之死地,不同于刘汉的将相有隙,南朝上下,士族寒门,同仇敌忾,以求绝境而后生。与我舅舅联手的,正是大将军桓恒。
苻又臣从未与桓恒正面交锋,他常言,南朝无将,死了一个王琨,就再无后继之人了。那些提笼架鸟、饱食终日的高门子弟,更是遭他蔑视。殊不知,大战未到,他就先犯下了兵家重忌——轻敌。桓恒原是个卖草鞋的市井之徒,能从门阀森严的南朝摇身变成三军将领;舅舅谢荻更是能在司马映的清算之下保住家园,并一跃成为南朝士族之首。这两个人,又何尝不是手段老辣的人物?
苻又臣和石福点兵出征以后,先生继续在草堂里韬光养晦。几次见他手里捧着书,眼睛却盯着墙上的地图,还时常会发出旁若无人地大笑。有一回,我还听他面壁而叹:“既生瑜,何生亮!青兕青兕,你到底是棋高一招。世人将你我比作昔时的卧龙凤雏,得一人者可得天下,哈哈,这话却原来说的是,白石青兕,只能留下一个人,不可二人共存!”
夏生觉得他近来反常得厉害,还跑来和我商量,要不要请大夫瞧瞧。先生才不能展、志不能伸,我替他扼腕。但,这样也好,他要是能看得开,辞官归隐,也省得我总是提心吊胆地过日子。我只是一个眼界狭隘的女流之辈,已经有过一次抄家灭门的惨痛经历,天下一统固然是好,但还是留给天命所归者吧,与我来说,家里人平平安安的,才是首要。
几个月来,元烈同样闭门不出,看似是在专心养病,但每次见他,都是手不释卷。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我嫌他恢复得太慢,几次提醒他找大夫来看看,也好补他药方上的不足,但他似乎并不愿意轻信旁人。
有几次还在元府里碰见刘翀,我故意躲着他,不给他和我单独相处的机会,他碍于元烈在场,对我也不好有什么表示。我不是聪明人,唯有用时间抹平一切,这是我能想到的最为平和的方式。
转眼已入秋,北军虽然人数众多,却不习水战,只能隔江而陈。北军过不得江去,南军一样也过不来,两下相持,就拖了好长一段时日。兵贵在速,特别是在敌国的领土作战,百万之师的消耗委实太大,长安城里的白面又翻了何止一倍的价钱。南朝的军队乐得这样拖延下去,如先生预料,东边的燕国也开始蠢蠢欲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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