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平轻咳一声,皱着眉头朝辇车努努嘴,好像在怪我没有眼力。我报以苦笑,挪到近前,他殷勤挑开帘子,冲着里头喊道:“夫人抬脚,夫人小心哈。”
拓拔烈只拉了半边车帘,倚窗看着外头。时夜已阑,中官进来点了一盏灯,灯火耿然。我伺机细看,少了青兕先生那把白胡子,颌骨处如斫削过一般,看上去好像清瘦了些。
羽林开道在前,回宫的一路上,人海阗道,队伍几度滞塞其中。长安城今夜过节一样,热闹非常,在这样万人拥戴的场面中,他只是托腮看着,用一种踽踽凉凉的眼神,一句话也没有说。
我小心翼翼跪坐在车舆一角,暗自低徊。鬓角的碎发从乌巾里漏出几绺,身上还穿着骆公晏的妻子接济的葛衣,灰烟瘴气的,好像动一动就能抖出尘土来。久坐不适,挪了挪身子,踢到脚边盛冰的铜盆。他缓缓转过脸,不满地眯起凤眼,我不安地拉了拉衣角,好像一个新来的宫女,皇帝的些微动作,都不免让人局促,只能讨好地看着他,等他示下。
“过来。”拓拔烈低声命令。
拢共这么点地方,我直起身子,象征性地挪了挪膝盖。他看上去益发不满,扬手甩下窗帘,舆厢里倏然暗淡。想要目睹龙颜的百姓们为了使皇帝回心转意,更加卖力地呼喊起来,十里长安道,“万岁”声此起彼伏,绵延不绝。
拓拔烈充耳不闻,猿臂一伸,将我拖进怀里。街衢上的人声掩过我的低呼,热切的吻如同晚来一阵急雨,劈头盖脸落了下来,我脑中一片空白,再不能思考……
不觉耳边喧嚣渐远,宸扉次第落下。御辇已到太极殿外,永平捏着嗓子在车舆外咳嗽了两声,拓拔烈这才施施放开我。天气炎热,汗水透衣,我摸了摸湿漉漉的脖子,再看看这冰肌玉骨的美人,更是自惭形秽了。他果然嫌弃地打量起我,掩着鼻子嗤道:“弄得又脏又瘦,还一脸傻笑,到底是宫外海阔天空,日子比较好过啊?”
我很晓得他顺毛驴的脾性,连忙上前讨好:“狸奴愚昧,不知皇上早有西进之计,还望皇上宽宏大量,大人不计小人过,顾念狸奴发心是好的……不然,谁愿意长途跋涉,过这种提心吊胆的日子……”说着说着,倍感委屈起来,“私自出宫,狸奴自知罪无可逭,还请皇上念在狸奴已经咎有应得,宽恕狸奴这一次。”
“咎有应得?”拓拔烈轻轻玩味那四个字。
“长相思兮不可彻,短相思兮无限极……”我痴痴看着他,嗫嚅道,“陛下不入我相思门,怎知我相思苦?”
“不入我相思门,怎知我相思苦……好一个咎有应得啊!”他又从袖袋里抖落那件随身的玩物,在手心里盘玩起来,黑色穗子从指缝间流泻出来。
“咳,皇上?”永平再次轻唤。
“听见了。”拓拔烈这才慢条斯理地挑开车帘,我正欲尾随出车,他转身按下我的手,把我挡在里面。车帘再次放下,“送夫人回西宫。”我听见他说话,
车驾掉转头,直入凤掖。我摊开手心,赫然一方“凤血”,被那黑穗衬得如血欲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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木犀领着黄裳陆衣站在西宫大门外,三人规规矩矩磕头迎驾,见我从御辇里出来,几乎不敢相认。“夫人?是夫人!”木犀颤道。那两个小丫头这才又活泼起来,一骨碌起身将我让进院子,端茶递水,沐浴更衣,十二分周到。
我换上干净的衣服,临窗晾发,熏风带来夜合花的香气。不觉摩娑起唇,方才那些深深浅浅的吻好像烙刑,至今尤有灼痛。
木犀蹑足过来:“夫人,晚膳已经备下了,要不要先用?”
“去请过皇上了吗?”
木犀略有为难,“请过了,御书房那边也没个准话,只说皇上在忙,谁都不敢进去打扰。”
我拉她身边坐下,问她这些日子宫里的状况。
木犀低眉一叹,“夫人走后没几日,皇上就追去了,原以为能带夫人回来……后来天气一热,皇上就从温泉宫搬进长安,命人封堵了西宫的密道,让我们这几个常侍的留在这里,之后就再没有踏足西宫。黄裳跟外头的太监打听过,只说皇上宿在太极殿的暖阁里,忙起来的时候废寝忘食,想起睡才睡,想起吃才吃……早前大伙都还都劝着,说了几次,惹得龙颜不悦,后来连永平都不大敢上前说话了……”
我环顾四下,这里大概又成了冷宫,除却厚褥换成了凉箪,还是原先离开时候的模样。偏殿里亮着长明灯,好像拓拔皇后温柔洞彻的目光。
我正欲起身上香,就听宫门外嘈杂,永平跑得急,喉咙变得有些嘶哑,“皇上驾到!”
还不及出门迎驾,拓拔烈就已出现在门首,似乎也刚沐浴,清风涤暑,扑鼻一阵兰香,宽大的燕服下,显得肌骨销铄。
宫人们都围拢过来伺候,木犀赶忙吩咐厨房,再添几道小菜。拓拔烈对食物没有特别的偏好,案上摆的都是我素日喜欢的吃食。我微笑迎他入座,他多添了半碗饭,永平就笑得一脸殷勤,嘴都要合不上了。
饭后下棋闲消遣,宫人们收拾了桌案,永平端了药汤进来。一局未了,拓拔烈示意他放在一旁凉着。他偷偷朝我使了个眼色便躬身退去,我心领神会,未久就投子认输了。
屋子里只剩下两人对坐,他若有所思地看着黑白两色的棋局,突然蹙眉问道:“狸奴,佛家是如何说无常的?”
我想了想,“聚合的终要离散,繁盛的终要衰落。无常迅速,念念迁移,就好像石火风灯,逝波残照,露华电影一样……”捂在手心里的药碗已经半凉,我捧到他面前。
他似有所悟,端起药碗一饮而尽。见他眉头紧缩,赶紧递上一小碟解口苦的蜜饯,被他摆手推开了,抿着唇回味一般,“那又是如何说苦谛的?”
拓拔烈以前从来不信这些,如今怎么也问起道来?“诸事无常,无常故苦。生、老、病、死、怨憎会、爱别离、求不得……”
拓拔烈倏然轻笑,“果然丝毫不爽!”他揽我近前,抬起我的脸细细端详,“这样一张颠倒众生的脸,也是无常吗?”
我无奈点头,红粉骷髅,白骨皮肉而已。世间还未曾有一事,不被无常所吞。他俯身轻啄,微有茧意的指腹抚过我的眼底,“无常迅速……美人最苦,大概莫过于青春易逝,留不住韶华。”
我摇摇头,仰面看他,“阿烈可知红颜命薄,白发从不到美人。狸奴生来要为宫中人,能陪伴帝王身边,生老病死早已置之度外。这世间唯一放不下的,也只有“情”之一字……”念及这几个月两地分离,心中酸楚,“佛说八苦,狸奴以为最苦,莫过爱别离。”
拓拔烈笑意微凉,揽我入怀。“是啊,真想看看你白发苍苍的样子呢。”
俄闻西宫外二更鼓响,鸳鸯交颈而卧,哝哝低语,缱绻难终。
但求一人心,白首不相离。我又何尝不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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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代军入蜀,李氏兄弟毫无招架之力,不出半月,万俟匆已将所有州县收入囊中,就连杨桢也已经收拾行囊上任去了。我回宫以后,未免朝中众议,数次上疏请罚。拓拔烈从太极殿搬来西宫,不仅对我笃爱如常,更对牧哥哥青眼有加。久之,这事无人再提,也就平息下来。只是我离开的这段日子,拓拔烈饮食起居无时,左右无人敢劝,如今我接手照料,百里先生叮咛复叮咛,一定不可让他再这样操劳了。我重任在肩,自然尽心竭力,已求周至。
六月徂暑,上无纤云,下无微风。今年长安热得不同寻常,也不知清风隐匿何处?走在杨柳道上,连树枝都不曾摇动一下。合宫上下都恹恹的,只有知了不知疲倦。我亲手煮了绿豆百合汤送去御书房,远远瞧见赫连带着御林军巡宫,鲜亮的橙衣在阳光下异常耀眼。他老远瞧见我,按剑跑来。
“敏敏要往哪去?”
“御书房。执金吾大人是要查我的牙牌吗?我可没有那东西。”我瞧他一脸汗,笑道,“冰镇的绿豆汤倒是有一碗,送去给皇上的,不如就先孝敬大人了。”
他看了看黄裳陆衣,一撇嘴,“什么好东西,就想贿赂我。”又神情肃然道,“敏敏借一步,我有话跟你说。”
那两个小丫头互相递了个眼色,只怕我耳根子软,又要被这大夏王唬弄去。赫连见她俩不识相,干脆上前端起绿豆汤,踱步到一边凉亭里,悠悠吃起来。
我笑着打发她们,“去,再给皇上盛一碗来,这里晒,我就在那亭子里等。”俩人这才不情愿地走开。
赫连搁下勺,就着碗囫囵几口就吞完了,可张了几次嘴,想要和我说的话却迟迟不出口。我催促道:“二哥有什么就说吧,再不说,她们可就回来了,如今我的眼皮底下,可都是你大哥的眼线。”
赫连放下碗,并不看我,“桓恒称帝了。”我闻此言倒并不惊讶,收复李成之后,三足鼎立之势已破,荆州门户洞开,南边的朝廷岂会善罢甘休。桓恒素有野心,却颇多掣肘,南朝变天是迟早的事。“谢荻联名十几个监察御史,本来已经说动两宫太后弹劾他,可却被他先发制人,在建春门发动兵变……”
“那舅舅他?”赫连蹙眉正视我,用手刀抹了把脖子,我心里一凉。故国飘零,王谢六代繁华终如轻烟散尽。“那……那絮姐姐和玲珑呢?”
“两宫太后被送去庵堂削发当姑子了,小皇帝也被他软禁了。”赫连轻声嗤笑,“当年晋武帝欺人寡妇孤儿,没想到还不过百年,孤儿寡妇就被人欺了。”
“皇上知道了吗?”桓恒既然已经撕掉伪装,情势就变得刻不容缓。宇文将军自那日病发,就再未康复,如今偏瘫了半边,连走路都需要人扶持,哪里还能为他行军打仗。我担心他帐下无可用之将,又要逼得他亲征。
赫连点点头,郑重道:“敏敏,我就直说了罢!以如今的情势,南北之战势在必行。朝中已经有人请战,可没一个能让大哥放心的……我听说王牧与那谢后有段私情,他做过荆州刺史,对那里的地形和布防很熟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