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在此刻,身侧两名男子策马而至,先后挥出手中马杆,牢牢套住马头。阿七顾不得回头再看,打马狂奔而去,不料身后竟渐渐平息下来,必是那两个男子控住了儿马——头马一旦放慢脚步,身后众马亦是随之缓缓驻下。
场中喧嚣渐次止息,阿七仿佛看见,空中细碎的沙尘,纷纷洒洒,缓缓而落。心中一阵空茫,身体倒像虚脱了一般。而此时索布达终是抱着她,放声大哭,这才将她惊醒——低头看时,手中撕裂的伤口,已染红了白马的长鬃。
阿七无力跃下马背,任由那祁女伏在自己身前失声痛哭。直到方才那两名男子中的一人,策马赶来,一把将她抱下马背。
一时站立不住,她便顺着那男子臂间,慢慢跌坐在地。而对方同她一样,满身沙尘,挽着她缓缓坐下。
阿七不敢对上他的目光,只觉自己的心志,一如此时虚脱的身体,疲惫不堪,唯有伏在他胸前,无声而泣。
冒鞊被随从簇拥着走出围场,而隋远的侍卫亦是纷纷赶到,拥上前来。先时另一名套住儿马的男子,执辔立马于众人之前,低头望着地下二人,面容冰冷,无奈眼底却怒意难掩——苏岑无动于衷,只将双臂拥着阿七,静默无语。
先是惊魂甫定,继而尴尬莫名——待侍卫们弄明白了眼前的情形,不约而同,竟先后散去。
阿七心中似有两只手同时撕扯——马群怎会轻易冲开围栏?只怕格侓,早便趁着祁王遇险、众人慌乱之际,将那郡主带走——自己究竟,说与不说?
暄并未等得太久,将手中软鞭指了满脸疑惑的索布达,对着阿七冷冷说道:“你救下这祁女,莫非还要为她求情?”
果然只听阿七低声道:“放了她,她并不知情——”
“她不知情?那么何人知情?赫连格侓?还是呼延乌末!”暄只觉自己从未如此愤怒,“若再不然,便是苏将军?可惜,南边早已有人拦截,他们插翅也难逃脱——”说到此处,暄突然咬牙顿住,好似有一团火炙着胸口——只因眼见那苏岑眉峰拧起,眸光中却满是怜惜,正抬起她的下颌,将手替她轻轻拭去泪水,低低唤她“阿七——”
这呆女,原来被他唤作“阿七”——暄压下暗涌的心绪,收回目光,攥着软鞭的右手,骨节发白。
阿七终是抬起头,冷冷望着赵暄——他果然早便知道,可叹自己却不愿相信。
此时苏岑却将她松开,望着她低声说道:“倘若我擒住乌末,阿七——”
八十一 黄泉碧落两茫茫(3)
“将军请便。”阿七淡淡将苏岑打断,心知无法替乌末多言——眼前这两个男子,看似对自己深情缱绻,可惜任谁也不会为了自己,轻言放了乌末——轻轻推开苏岑,阿七起身拉过索布达,对赵暄说道:“你若不舍得杀我,便将她放了——”
暄一时气结——世间竟有这般执妄又兼无理的女子,倒偏偏让自己碰上!
而阿七面色平静,只管拉着索布达,慢慢走向围场外,心中却是寒凉一片——不知这世子,究竟能纵容自己到几时?
余光扫过,苏岑已纵马向南而去;将将那险些使祁王毙命的儿马,因冒鞊未及发落,不知如何惩处,如今正被两名祁国男子守着,立在自己身侧不远处,看似已然平静;而回头再看那赵暄,此时兀自站在原处,背对着自己——阿七将牙一咬,快步上前,翻身跃上儿马,又探手将索布达拉上马背。
两名祁人并不知阿七是何用意,一时竟忘了拦阻,转眼便见那儿马如脱弦利箭一般,带着阿七与那祁女,飞奔而去。
暄已被那阿七气得失了方寸,不顾侍卫劝阻,亦是策马向南追去。
日光隐在黄沙之后,疾风携着原上的砂土打在面上,阿七几乎无法看清前路。
待翻过两处低矮山丘,阿七终是追上了北祁骑兵与苏岑。众人将乌末等人逼入山坳,数十张弓弩,已是箭在弦上。
而南面堵住去路的,正是数十名衍国军士。日光昏黄,透过层层沙浪,映着衍国军士冰寒的长枪与铁甲。
其间却是寥寥数人,苦苦与追兵对峙。
遥遥望向燕初,她的乌发随风扬起,阿七仿佛能看清她眼底的决然与哀凉。许是呼啸的风沙片刻不曾止息,阿七眼中蓄满泪水,顺着面颊滑落——倘若她是燕初,可否会为了一个男子舍弃家国性命?倘若她是暮锦,可否会为了一个男子忘却父兄之恨?
可叹她云七,既非燕初,亦不是暮锦——而此刻身后马蹄声渐近,阿七将心一横,打马而出,伴着耳侧凛冽风声,只听身后赵暄怒声吼道:“阿七——”
他终于知晓了她的名字——只可惜,阿七并未回身应答——一柄长枪已堪堪指在她的颈间。
手持长枪将她拦住的苏岑,面容冷峻,眸中已不带丝毫情意——阿七微怔——这正是刚刚将自己拥在怀中,喃喃低语的男子。
她不禁低头苦笑——程远砚,竟是高估了自己——以色惑国?即便她有心,只怕也是无能为力。
此时只听苏岑厉声斥道:“还不回去!”
阿七静静望着苏岑,直到他眼底似是闪过一丝游移之色,方缓缓开口道:“。。。。。。将军素来仁厚,今日这祁女,云七便托付给将军——”话音未落,猛地将索布达推下马去。
索布达惊呼坠马,跌坐在踏雪蹄下。苏岑立时将踏雪向后一撤,阿七已夹马而出——不及收回的长枪擦过阿七右臂,袍袖立时割裂,鲜血迸出。
苏岑大惊——当日在陵南与她缠斗,只道这女子心性狡黠且贪生畏死——从未想过,竟也会如此决绝!
而暄亦是不曾想到苏岑竟未能拦住阿七,心中暗恨,当即追上前去。
此时那儿马携着疾风,先一步奔至乌末近前,隔了丈许猛然驻下。
乌末须发散乱,周身已有多处创伤,此刻紧紧盯着阿七——臂间淋漓鲜血,映得少年的面色愈发苍白——乌末忽而放声笑道:“云公子必不是来助我乌末的吧?”
八十二 黄泉碧落两茫茫(4)
“乌末兄——”阿七眼风扫过身后,见那苏岑与赵暄即刻便会赶至,此时不及理会,只急急说道:“只要交出郡主,便可安然离去!”
与乌末同行的一名祁国男子,满目狐疑,却猛冲上前,立时将手中弯刀架于阿七颈间,冷冷接话道:“你又是何人?出言竟如此笃定!”
——云七,你又是何人?阿七微怔,不闪不避,只在眼底闪过片刻迷茫——恩主私豢的死士?权谋相争的棋子?无声轻叹,继而却望向乌末,“郡主定要嫁入大衍东宫——乌末兄,今日你只需将我带走,赵暄必不会妄动。云七一命虽不值几何,却也能护得诸位周全。”
那祁人便冷笑道:“公子既如此仗义,甘愿以身为质助我等逃离,如何不能带了郡主一道离开?”
“和亲之事,牵连甚众——云七不敢妄断。”阿七黯然开口,“若定要将郡主与云七一并带走,云七宁可自绝于此,亦不能助各位脱险——”
“云公子,我知你两方皆有顾虑,如今进退两难——”此时乌末终是冷冷笑道,“只不过,乌末若要以兄弟作为人质,求得脱逃,今日也不会以身犯险劫走郡主!”一面说着,用月眼格开同伴架在阿七身前的弯刀。
原本自恃赵暄对自己存了一番情意,拼死亦要迫使赵暄放过乌末,可叹乌末却不改初衷——阿七心知多说无益,只恻然道:“乌末兄竟决意要玉碎于此?”
“乌末为了兄弟,虽死无憾。”只见乌末朗然笑道,“当日在雁鸣城上,你舍命救下那世子;不想今日,乌末亦有此幸!只有一事,先时我为公子将索布达买下,祁女心性忠贞,还望日后公子善待于她。”言罢便不再理会阿七,只将月眼横于马侧,冷冷望向一众追兵。
方才种种情形,俱是落在策马赶到的赵暄与苏岑眼中;而乌末言语间提及阿七曾于雁鸣救下世子——暄与苏岑二人闻得此事,原本便心存疑惑,如今更觉此事另有隐情。
当下却无暇多想,暄先行绕至近前,将阿七拦在身后,冷眼睨向乌末,“暄久仰阁下大名!听闻阁下多有游历,去岁西南一行,不知有何斩获?”
乌末不曾料到赵暄非但识得自己,连自己的行踪亦摸得一清二楚,眼下更是手无寸铁,却敢只身挡在阿七身前——便对暄冷声笑道:“宁王世子果然不容小觑——雁鸣城上,不曾将你一箭射死,如今看来,竟酿成大祸!”
暄却只将手指了阿七,沉声说道:“今日看在她的面上,留下郡主,尔等便可自去!”一面说着,扫一眼苏岑,继而回头望向阿七,语气反倒更冷下三分:“我已言尽于此——”
一语未尽,只见那乌末手起刀落,月眼已斜斜劈将过来,不及阿七惊呼出声,眼前火星四溅,那月眼却是被苏岑手中长枪堪堪接住。
暄竟丝毫不为所动,缓缓掉转马头,全然不顾身后乌末与追兵是否已然交手,仿若荒野间唯有他与阿七二人,接着方才的话:“——你,还待要我怎样?”
这一瞬,眼前烈风狂沙,剑影刀光,竟似悄然隐去——阿七听不到周遭男人的厮杀怒吼与女子的惊叫哀泣,只能在心中喃喃自问——
自己,还想要他怎样?
这男子提防自己,反不及自己算计他更多些;不可说的,他如实道来,不可做的,亦是勉力为之;而明知自己虚与委蛇,他仍是不以为意——时至今时,阿七已是无言可对,只觉心口之痛,竟似压过臂间的新伤。。。。。。
八十三 黄泉碧落两茫茫(5)
而此时,乌末已被北祁追兵团团围住——苏岑并未与他缠斗,只将长枪一收,策马向格侓疾驰而去。
虽是痛楚难言,阿七却也即刻敛了心神,明白若是如此下去,乌末必死无疑!既是无法说动乌末,当下丢开赵暄,转而去追那格侓。
不远处,格侓早已杀红了眼,发间凝着干涸的鲜血,周遭倒下十数人。因唯恐误伤郡主,远处弓弩手不敢贸然放箭。苏岑赶至,将长枪挑起地上伤兵弃下的一柄北祁弯刀,飞身跃下马背。将眼一望,那格侓即便勇猛过人,此时亦是强弩之末,左手持刀,右臂上一处刀伤,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