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姬华池强忍住所有情绪,故意皱眉,做出微恼的样子:“柳卿有何事要禀?”
柳逸低头,望着地上的草笑:“你没有再来看过我了。”
他说得平缓,似乎只是呈述,并不强求什么——知道有许多人和事,强求不来。
“近来政事繁忙,秦赵那边的军务也在收尾阶段,毕竟是吾楚再收一国……”姬华池张口就来,滔滔道:“孤实是抽不开身。但孤虽人未至……这些天孤对柳卿和王妹的封赏,柳卿以为如何?”
在她的设想中,接下来,柳逸会谦虚道一句类似“臣身为楚民,当毕生为楚效忠,王上的赏赐臣实在受之有愧”的话,然后她便可以说“柳卿不必惶恐,这是你应得的”。
如此客套往来,而后两散。
谁料柳逸抬起头,凝视着姬华池道:“阿池,你陪我站会吧。”
他的目光和言语突然间全部带了央求的味道,姬华池一时受不住,心虚波动下脱口而出:“你让孤站在这里做什么?”
刹那激动,姬华池怅然挑起一双长眉,直飞入高髻鬓角,笑中带颤问柳逸:“孤凭什么资格站在这里?!”
姬华池一面唇中吐出这句话,一面心底问自己:明明一个女人的热情和爱恋是有限的。次数,长短都有限。她明明在还是小屁孩的时候,就对魏匡爱得死去活来,奋不顾身了一次。她以为自己所有贪嗔痴都燃烧殆尽了,缘何还会对柳逸复燃?
且这一次的火和思恋一起疯狂蔓延,已成燎原。
姬华池觉得胸闷心悸,不由得伸手捋了捋胸口,顺气。
姬华池拉下脸来的时候,始终注视着她的柳逸,发现他的女王……鼻翼两侧已经隐现两道浅沟,眼角亦有憔悴细纹。
雪胸还是雪胸,酥腰仍是酥腰,她面庞上的皮肤却依旧掩不住的老去。
衬上她发髻上插着的两柄镶金嵌翡九凤簪,腕中的白玉镯,指上的各色宝石戒指……说到底不过八个字:珠光宝气,年华不在。
可是有时候年华本无意改变什么呢,人变成了什么样的人,走了哪条路,还是自己选的吧。
千感万慨,柳逸想叹息一声,不得叹,不可叹,不能叹。
他缓缓笑道:“是微臣斗胆了,王上息怒。”
姬华池转身,渐行与柳逸渐远,独自归于王帐。
……
重伤的汉阳君柳逸虽然腿疾难愈,但气色到底是一天比一天天更好。待柳逸不再经常咯血之后,便向楚王姬华池请归封城,继续留守东线。而柯孤云好手好脚,马上神勇,便为姬华池调去前线,征伐冲锋。至于西线和新收的秦赵疆土……柳逸向姬华池举荐了十数人,有文有武,皆既忠且义,姬华池用得颇为得心应手。
姬华池干脆任命柳逸为令尹,全权选拨楚国上下的贤才。
三年后,负隅顽抗的最后一批秦人与赵人被消灭,楚国趋近一统,只有最北角尚余一燕……
六年后,燕国俯首称臣。
姬华池登基称帝,睥睨天下。
郢城偏南,不利于控制北方,年近中年的女帝已决意迁都,但姬华池初次觐见众臣,仍是选址郢都宫内的章华台上。她对这一处宫殿喜恶半掺,谈不上留恋,但毕竟是其生长的地方,是属于她姬华池的宫殿。情节如此,姬华池登基初俯她的子民,只能是,也必须是在这一座楚宫中。
姬华池画了一对青色直眉,梳着切云发髻,戴着垂琉帝冕。她穿着一身锦与绣双材的交领帝袍,好一派大楚锦绣河山!帝袍的颜色由朱砂和石黄染造,赤红是翱天九凤,明黄是盘旋巨龙,对龙对凤在帝袍上威慑众生。
姬华池双手放在腰间的错金镶玉带钩上,她不用人搀扶,自己迈着矫健刚劲的步伐,一步一步走上章华台的最顶端。
时值正午,日正当空,照在地上理应是浓烈的颜色。然后擦过姬华池帝袍的那几缕光线却染了火红和明黄,投射在时阶上,似是旁晚余晖。
姬华池一步步往上走,竟然恍惚有一种漫长路到头,攀得越高,越步入夕阳的错觉。
无限夕阳再灿烂,终近云霞散。
姬华池帝袍上的龙凤纹路金线走,耀得阶上斜晖斑斓,又恰若一生难测的变幻。
变幻中有风霜雪雷,亦有欢欣喜悦,曾遇着一人,与她共患难。姬华池脑海中掠过一道碧青身影,绿如柳,轻轻挠在她心上。
女帝在琉珠冕帘下的面目无人看得到,只有姬华池自己知道,她方才右侧唇角勾起了一丝浅笑,其中是有酸涩和遗憾的。
酸涩今时今日,不得不承认奔波纷扰半生,次次翻覆转弯,最向往的……原来是平淡。遗憾是夕阳渐近,时辰已晚不得归。
她只能继续走下去,一步高过一步,不得有一步走错,亦不得由一步犹豫。
她是天下之帝,必须步履从容,绝无一丝一毫的踌躇和慌乱。
姬华池站在章华台的最高处,在转身面对众臣前,收起她无泪的哭和无声的笑,亦收起倦颜,展露给普天下人一张最典型的帝王面目。
也许是天宽地阔,眼前视野无限,姬华池心中种种阴郁,例如酸涩、遗憾、疲惫……统统尽扫,只留欣慰。
大楚终于一统天下,她凭生夙愿得以实现。而且这天下是她的,底下的文武万官听她调配,她还有什么不开心?她为什么要不开心?她凭什么还能不知足不开心?!
漫漫苍穹,只有一颗帝星。既为帝王,注定一生孤单。
姬华池依礼宣旨,俯瞰众臣磕头,直起上身,又弯屈磕头……她忽然回忆起与柳逸独处殿内的那一天一夜,外头的雪花乱吹,殿内暖如春。日,姬华池和柳逸牢牢牵着手,十指相扣。她给他看金刀,笑道:“柳汉阳,你猜我为何会对这把金刀爱不释手?”
“阿池,我不知呢。”柳逸的确猜不到,但他坚信姬华池留恋金刀的原因,绝对不是玉匣金刀最初的主人是魏匡。
“因为这把金刀上的血迹怎么擦都擦不干净,上头的血永远都不会干!”姬华池也不瞒柳逸,径直向柳逸吐露心扉:“就像孤为尊极宝座做下的罪孽,诸般种种,永远都抹不去。”
柳逸含笑,环住姬华池背部的右臂缩紧些,将她紧紧揽在他的臂弯里:“陛下其实可以修史改书的。臣虽不谙此道,但可荐忠心之人,主持修书。”
“不必了!”姬华池摇摇头,脑袋贴紧柳逸胸膛,整个人身子往他怀里再依偎些,再靠得紧些。她贪恋与他短暂的幸福:“防不住民口,止不住刀笔吏,以后史书上爱怎么写孤,就怎么写孤吧!孤既做了,就不怕写。既做了,便不能回头。”
……
姬华池想到这,慢慢笑了一声:“哈——”
她那一夜很有点忘形呢,不仅跟柳逸做了许多次,甚至在某一刻生出过一个不切实际的奢念,希望能怀一个柳逸的孩子,无论是男是女,孩子都一定……姬华池闭眼又睁眼,眸光陡然换做锐利:回忆这么多做什么呢?她是一个对人对己都残酷无情的人。
因为她是帝王。
姬华池双手扶栏,轻轻屈起食指,无声地敲在栏杆上。她考虑了一下,以后她可以在世族子弟中挑选几个孩子,集体交由柳逸教导……经过层层选拔和考验,她会从这群孩子当中挑选出她的继承人。
姬华池岿然不动,目光却不知不觉移动,投向柳逸身上。她高高在上,他在百尺之下,她看不清,只能看见一抹与众不同的青影,令她心安。
……
姬华池在望柳逸的同时,柳逸也在举头注视姬华池:这是世间权力最鼎盛的宫殿里,宫殿中最高耸建筑非章华台莫属,他的女帝,此刻正站在章华台顶,光芒万丈。姬华池所处位置是那样的高,几乎与云霄接壤。高到柳逸直直仰伸脖子,也无法看清姬华池的五官和神色,只记得以前做过的那些好梦,梦里她的面庞如玉,眸光有若水波。
虽然姬华池现在正在俯瞰,但她俯瞰的人太多,柳逸根本不知道她有没有在看他。
柳逸心头一烫,欲探手去触及姬华池,涉过百尺距离,穿过她面前遮挡的帝冕琉珠,去抚一抚她的脸颊,将他的温度传给她。
却意识到……他坐在轮椅上,双腿无力,跪不下去也站不起来啊。
这后半生,他苟延残喘也好,重振也好……都注定只能静静待在地面上,仰看九凤展翅九天,肆意遨游。他将隐去一切不该有的情绪,以半身残躯守土护疆,守楚护她,哪怕热血洒尽,肉身与尘土同化。
作者有话要说:我始终觉得,姬华池并不是个完全正面的人物,为着己利做过很多不好的事(不提倡也不反对),有得必有失,姬华池得到了帝位,也注定失去一些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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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家有缘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