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嘉长公主蹙眉看去,还要说话,看她的仿佛一个陌生人。她挺起矜贵的颈脖,提起裙角逶迤而去,还不忘拉走儿子。
宁太傅下了太师椅走了几步,脚步有些蹒跚,撑着额头的大掌放下来,露出慈爱疼惜的眼神,在女儿额角探了探。
宁月见脸上绽出惨淡的笑容,脆弱又惊心的美,似乎不想让爹担心。
宁太傅见女儿一笑先是一怔,这副病弱的样子和故去的韩氏有几分相似,一想到那个孱弱坚强的妻子,眼前病弱的女儿,宁太傅别过脸去,老泪纵横。
他本是宦海沉浮的人,从寒门子弟爬到朝中砥柱,不说气运,单是手腕和心机就不是一般人可比。这位见惯生死,权倾天下的大人,逝去的夫人是他心口的朱砂痣,唯一的女儿自然是心头肉。他极爱女儿,只是男人和女人的表达方式终究不一样,他的爱宽厚博大,希冀她日后无忧无虑,开开心心的过一辈子,而不是像如今这样,病病歪歪在榻上。
宁月见胸腔哪里疼的厉害,开口说话不得,动了动嘴唇。
爹爹,依稀可以看出是在喊他。
爷娘同子女没有隔夜仇,到底是血脉相连。
宁太傅勉强笑了笑,应了声,摆摆手,示意她别说话,说了些宽慰孩子的话,甚至还说了当年一些旧事,“这孩子的倔性像你娘,当年你娘怀妊,身子弱,肚子大,快要生了,半夜肚子疼,她哼都不哼一声,咬着枕头忍了半夜,泰半稳婆过来,吓了一跳,你调皮,不肯出生,你娘疼了一天一夜,愣是用人参吊着,挣命一样把你生下来。你骨子弱,连哭声都像猫,你娘一心想着你,月子也坐不好,落了病根。。。。。”
他怀念起往事,眼里有无限眷恋,哑着嗓子在女儿期盼的目光中继续道:“咱们家里,你娘爱女如命,我方才还在想,她要还在,看见你病成这样,指不定要哭成什么样。爹以为妇人一生的归宿是嫁给疼人的丈夫,却没想到会这样。没有好身子,拿什么去享福,不能走你娘的老路。月儿,别哭,咱们家不讲究这些,清都王妃的名号再响不如我女儿一生幸福,前头是爹错了,爹不该逼你。这一回,爹给你选,和离也好,再嫁也好,只要你想。。。”
这厢话可谓是发自肺腑,宁太傅对周子顾的了解,对这起暗杀事件,知道的显然不少,所以才有了这番话。他以文人致仕,却并不迂腐守节,人情规矩对他而言,无非是软弱者为自己找的借口,他一路走来,遇神杀神,遇佛杀佛,何尝惧怕过。
“呜呜。。。”宁月见从喉咙里吐出一生呜咽的惊呼,他的父亲,往日耽于权势的冷漠外壳覆盖下的这颗心,还是有些温暖和善的。
宁太傅给女儿掖好铺陈,坐在太师椅上看着她沉沉睡去,终于起身带上门,悄悄的走了出去。
宁太傅喥着方步叹气,天有些阴沉,一池碧荷只余零星荷花儿,大多结了莲蓬,被风一扫,簌簌在风中扑腾。有长史迎上来,道长公主在府中小憩。
周子顾一旁拱手作揖,口称:“岳父大人安好。”
宁太傅的养气功夫已经到家,根本没半点形容出来,略略抬眼打量眼前人,白衣金冠,形相清癯;丰姿隽爽;萧疏轩举。再思及他的为人行事,别人道他是天生好命,所以才能如此受眷顾,可谁又知道,眼前这个年轻人,若不是因为皇权羁绊,远不止如此。所以他才默许,甚至是纵容了他们的亲事。
岳父看女婿,是越看越来气,女婿对上岳父,是越瞧越没底。周子顾暗自心惊,老泰山越是不动如山,越是让人摸不着头脑。此番月见受伤,若是再迟一点,那刀再进半寸,他将万劫不复!
“都好,走罢,不必拘礼。”宁太傅的话语里听不出喜怒,指了指亭中的椅子让他坐。按品级宁太傅得向王爷行礼,不过礼法来讲,宁太傅是他的长辈。
“王府处处精妙绝伦,就是这池荷花,也能品出味道。”宁太傅抚了抚美髯,点头示意。
这话看着平淡出奇,陪坐的周子顾心知在宁太傅眼里,他恐怕还比不上荷花池里的一滩泥,瞧瞧,泥还能护主呢,他尚不能护得妻子。显见宁太傅对当日女儿跳池躲过一劫之事有数。
他苦笑一声,坦然道:“怀卿有罪,没有护住月见,让太傅担忧,是的不是。还请岳父大人给怀卿赔罪的机会。”
“机会!”宁太傅直直的看过来,气度俨然,目光凌厉,声音平板暗暗发狠,“清都王抬举了,这机会,老夫从未给过,都是你创造的。” 这句话两人都心知肚明。宁太傅膝下只有一双儿女,自然疼惜,宁月见的亲事,挑过永穆公主府的世子,也相看过韩氏的外家侄子,因为周子顾的身份计,并未纳入考量当中。他这一生,权势地位已经到了顶峰,并不需要儿女联姻来造势。所以对女婿的要求,人品权势都是次要,顶顶重要是对姑娘好。所以同韩家的亲事,虽有孩子娘的遗言,他也未曾着急下定,后来证明,韩家并非良配。客观上来说,正是宁太傅这一犹疑,给了周子顾可乘之机。夜闯闺房,皇上赐婚,他虽极度不满,但看在周子顾的有心,便也默许了。难说这不是他给的机会。
周子顾自知理亏,却也不并狡辩,是他没有护住月见,太傅发难是题中应有之义,甚至他还期盼太傅骂的严厉些,稍稍能让自己好受。
“李元济一伙已经被俘,只是来人身份特殊,如今重伤在天牢,是死是活要看女帝发落。”周子顾的神态依旧不急不缓,完全没有被老狐狸吓到,声音也极低。
到底没有失去理智,李元济活着身上怎么伤不打紧,死了却是件麻烦事,难保不会传回北齐,到时大军压阵。。.
宁太傅轻轻叹了口气,表情稍稍舒缓来了些,他扣了扣矮几,意味深长的睨了他一眼,似笑非笑道:“清都王妃倒成了鱼饵了,这条鱼大是大,不过还不够瞧。怀卿曾对老夫坦言,此生只求月见一人,定当珍之爱之。如今看来,只怕有些差池。这样罢,老夫尚有几乎力气,不若让月儿回家长住,待日后。。。”
哪有嫁了人的会娘家长住,除非被休回家!周子顾这会是真的慌了!他没想到英明神武的岳父大人居然想让他们和离!
他拿不定主意是宁太傅拿话再试探,不满他的能力,还是当真有此想法。
作者有话要说:
、严厉岳父小娇妻
第四十三章
宁太傅一张脸甚为严肃,脸上没有半点笑意,说出的话却是极为舒缓的,甚至带着点漫不经心的诱惑。他一生大起大落,声名权势都有了,心性远比常人来的坚毅,可以说泰山于眼前不崩也。这样的人也是有软肋的,年轻的时候为韩府东床快婿,借着这把东风,在皇上面前颇为得脸,成为寒门子弟竞相称羡的对象,在女色一事上,一来是他心气高,二来也是受宁老夫人言传身教,对妻子十分优待,虽不说爱的天崩地裂,相濡以沫是有的。对于他这样权柄滔天的人来说,孩子作为血脉的延续,年纪越大,越上了心。
一般书礼世家讲究颜面大于实际,嫁出去的女儿泼出的水,只要姑娘在婆家站稳脚跟,别说送通房小妾,便是送毒药也是有的。宁太傅一世最看不得虚名,没本事的才委曲求全,有能力的还不是把王法踩脚下。
“我们宁家的名声,还不需要月见来牺牲。”宁太傅意味深长的看了眼前这个年轻人一眼,揽袖背身,眉风不动,坐在太师椅上闭目养神起来。
说白了,当初能愿意让周子顾娶了宁月见,他就没在乎个什么兄妹礼法虚名,如今他敢带女儿走,更加不会在意那么多。
这句话一入耳,周子顾的手僵了僵,面上的表情微微有些松动,也就只有那一瞬,他明明心如油煎,依旧是一副云淡风轻的模样,湣鹧矍暗娜怂档幕爸皇峭嫘Π樟恕�
他抬手嵇礼,对上宁太傅不豫的面容,眼里十分真诚和平静,“岳父大人拳拳之心,小婿惭愧,让月见受了委屈。太傅大人所言甚是,世家权贵之名不需要妇人来添砖加瓦,大丈夫当立伟业,给予妻子儿女庇护。此番北齐入我大唐挑衅,伤我王妃,我必当还之,铁蹄过江东!”
这番话掷地有声,切金断玉,带着一股血性,听的出来,并不是毛头小子的信口雌黄,而是深思熟虑后的承诺!
若是在后世,倒有一句话形容贴切,冲冠一怒为红颜!
宁太傅垂着头,脸上表情的被阴影遮的团团实实,看不出半点反应。
“王爷此言,岂不是将月儿比作妲己褒姒之流。”宁太傅幽暗的眼里闪出数道寒光,面上依旧是饶有兴致,缓和如河面的水镜,只能照出对方的端倪。
这是怪周子顾太儿戏了!前头嫌弃还嫌姑爷不作为。
“太傅说笑了,国仇家恨,隐忍多年,只是时候不到而已,北齐已不复当年勇。”周子顾淡淡说道,眼里寒冰入骨,杀机立现。
明明是天潢贵胄,高倨华堂的千金之子,生一副容色逼人的相貌,说起攻城灭国,不过是强虏灰飞烟灭,璀璨耀目,恍若明日,让人惶惶然不可直视。
纵是见过多少青年才俊的宁太傅,也不得不承认,此子不俗!!!
宁太傅压着唇角,轻抚美髯,极为严肃极为正经的说道,“年轻人,血气方刚是好的,只是要脚踏实地。如今朝堂内外还未一心,打仗,心不齐,人先乱。”只可惜眼角略抬了抬,眉毛稍抖了抖,泄露了他的好心情。
以此时的时局来说,新朝初立,外戚把权,并非引兵作战的最好时机。还好,还好,宁太傅的态度转变,让周子顾窥探了一线生机。
“有这个心,还得有这个力。岂可逞一时匹夫之勇。”宁太傅拢袖信步,缓缓而行,拍了拍周子顾的肩膀,思忖了一阵,仿佛想起了什么,“不过,这不能保证日后月见不再因为你而受伤害。”
话题又绕到了原点,这次意外,确实是桩意外,怪只能怪两人太倒霉,被疯狗盯上了。周子顾有心,有能力,按常理来说,已经仁至义尽,就算是亲爹,也没什么好说的。
偏宁太傅非一般人,非一般魄力,甚至有点故意刁难的意味。
周子顾又开始手心冒冷汗,别看宁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