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把我的第一幅作品摊开来盖在床边的水晶球上面,熏衣草是母亲最喜欢的花卉之一。
白天的时间因为我都在上课,所以除了三餐之外,很少有机会见到伊莉萨白。星期天我多半待在育儿室(米勒小姐帮我上课的地方)做功课,不然就在图书室里面一头栽进书海里;去花园散步的时候,我也会尽量避开她和伯爵大人的散步路线。
直到某日午后,我在长廊上单独遇见伊莉萨白,她正从我对面走过来,接近时,我向她打招呼。
「午安,伊莉萨白。」我笑着问,「刚散步回来吗?」
可是,不知道为什么?她像是没看到我似的,目光冰冷,神情傲然,下巴抬得高高地从我旁边经过,彷佛我是个透明人一样。
我有些吃惊,不过立刻就明白过来了。她……是瞧不起我的,我看得懂她脸上的表情,那种高高在上,不屑一顾的鄙夷模样,我从前时常在加吉欧人的脸上看到,我懂的。
没关系,我一点儿都不会在意,我这样告诉自己。
我以自己是母亲的女儿、是一个罗姆人为荣。我不在乎别人怎么看我,我会坚强,也会自重,做一个让母亲骄傲的女儿。
晚餐时,伊莉萨白又恢复平日对待我的热络、亲切态度,我还是与她保持礼貌友好,像之前一样回答她关心似的各项问题。可是,这样的应对实在让我感觉非常不适应。如何能够心里明明不是这么想,却表现出很喜欢妳,很关心妳的样子,而且还非常自然,完全不像刻意装出来的。
难道,这就是所谓贵族世界里的『社交礼仪』吗?如果是的话,那我实在学不来……
当然,我也明白,如果自己和她一样,也是从小被父母亲友、仆人等众人捧在手掌心呵护,像公主一样长大;自从有记忆以后,就被灌输自己是高人一等的正统贵族阶级,与其它人不一样;而且与不同阶级者交往相处也会有损自己的尊贵身份的这种扭曲的观念。也许……我也会像她一样目空一切、傲视万物吧。
如果尊贵的身份只是用来践踏别人的尊严的话;那么,我宁愿不要。
更何况,在大自然之间、在星空底下生活的人类,本质上都是平等的。尊卑贵贱只是人类自己心智上的区别,与人类真正的本质一点关系都没有。因此,拥有那样一个虚幻的身份有什么好值得自尊自傲的?我的父亲是谁?我的祖先来自哪里?那又如何,一点都不重要。重要的是自己是一个怎么样的人,是否能够无愧于心地活到最后一刻,安心坦然呼出在世间的最后一口气,然后挥一挥衣袖,不带走一片云彩,了无遗憾地告别人世。
这样活着不是也才有点儿意思吗?
于是之后的午餐,我多半留在育儿室和米勒小姐一起用餐(伊莉萨白未来拜访之前,我也常常与米勒小姐一起在育儿室里吃午餐,然后米勒小姐再搭府里的马车回家)。晚餐则常借故不舒服或不饿,留在房间里面(反正珍妮会偷偷端东西来给我吃,所以没关系)。早餐呢……唉,就很难找出借口了,所以我只好乖乖地准时出现在餐室,以优雅、得体、教养良好的社交礼仪(这也是攸关法蒂玛的面子问题)应对未来的婶婶大人。
虽然,伯爵大人、老夫人,伊莉萨白不怎么搭理我;不过,我还是有很多真心相处的朋友,可以谈谈心、相互问候,我一点也不感到孤单。像是米勒小姐、法蒂玛、珍妮、谢德尔先生,以及在府邸工作的所有人,都是我的朋友。
我现在已经差不多都认识每个人了,也知道一些有关他们的家人或生活琐事。珍妮她们去后院园子里摘杏子、李子或西洋梨时,我也会跑去凑热闹;然后跟着一起进厨房,帮忙阿嘉塔大婶做果酱。这段期间,我也学会怎么做杏子蛋糕、李子派、综合莓果布丁等这些传统点心了。前阵子,我在花园里摘了一整篮的紫罗兰,阿嘉塔大婶用紫罗兰做果酱,还用白糖腌渍了一些,作为放在蛋糕上的点缀,美丽又好吃极了。
上帝不是说过,祂若关上一道门,就会为你开启另一扇窗吗?(小时候为了吃到糖果,到教堂里听牧师说过)有人对我关上门,也会有人对我敞开心房啊。我又何必一直苦苦执着那些不认同我的人呢?不是吗?
这一天,夏日艳阳威力稍减的时候,我又来到花园里散步。穿过玫瑰园的小径,刚好遇见汤姆大叔正在圣母雕像下的花坛种植新花。
他蹲在地上,挖土,放进一株三色蓳,然后再于四周铺满土。
「汤姆大叔,我也来帮忙,好吗?」
「小姐,」大叔带着皱纹的黝黑脸孔露出单纯真诚的笑容,「我自己来就好,您会弄脏衣服的!」
「没关系,」我拿起放在花坛边的另一把小铲子,「我对种花也有一些了解噢,以前我也帮过我母亲将盆子里的花移植到小屋旁的空地上。」
「小姐,那妳那个时候都种什么花呢?」他站起来,跨出花圃,弯腰拿起摆满在木箱里面的其中一株三色蓳。虽然已经年届六十了,身体还是很硬朗。
「我妈妈喜欢熏衣草、风信子和郁金香,我也很喜欢。」我跟着拿起一株,跳过矮树丛进到花坛里面,蹲在大叔旁边,在他的指导下,跟着挖土、放置、铺平这三道标准移植动作。
「风信子,郁金香,那是春天的花,要等到明年了。」大叔亲切笑说,「明年我会记得种上这些花。」
「谢谢你,汤姆大叔。」我开心答谢,又有些不好意思地问:「那……您可以也顺便种一些草莓吗?」
「当然可以啊,小姐,您喜欢草莓啊。」
「是啊,以前我跟我妈妈常常会去摘野生草莓回家吃,她很喜欢草莓。我们试过把野生草莓移植到花盆里面,可是都不成功。」
「喔,」他呵呵笑说,「小姐,那您就找对人了。对于种花、种树这些事,没有难得倒我的事唷!草莓对我来说更是小事情。」
「是的。」我笑着附和,「我知道大叔您最厉害了!」
大叔开心地笑出声来,「那我明天就非得去找些野生草莓株来种了。」
我露齿一笑,「也不用这么赶啦,汤姆大叔,等您有空再种就好了。」
「不会赶,小姐您还喜欢什么呢?我可以一起找来种。」
「唔……」我边想,一边跨出脚要跳出花坛,却在一个重心不稳的踏地之后,整个身体往后倒。
在我以为自己就要摔成四脚朝天时,却被一双手从背后接住我的手臂,我的背部重重靠在一个厚实的……呃……转头一看,噢,背后出现的竟然是……伯爵大人那张严峻、面无表情的脸孔!
「噢……谢……谢谢。」我尴尬地说,赶紧站稳脚步。然后他才放开手,神情依旧漠然,没有答话。
不知道为什么?我竟感到心跳一直加速,怦怦跳个不停。
「罗莎蓓儿,」伊莉萨白走了过来,站在他旁边,语气关切地问:「妳还好吧?有没有受伤?」脸上露出像大姊姊般的温柔神情。
然而,我却不经意瞥见她走过来时,眼中剎那而逝的恶狠很的瞪视目光。呃……噢……我又不是故意的……
「我很好,」我挤出一个微笑,「没有受伤,谢谢您的关心。」
「那就好,要小心一点儿啊。」她带着亲切的笑容说。
「爵爷,午安。」汤姆大叔从花坛里站起来,脱下头上的宽边草帽,礼貌致意,「伊莉萨白小姐,午安。」
伯爵大人和颜悦色地与大叔闲聊了几句,才挽着伊莉萨白走进通往玫瑰园的小径。
「唉……」他们走远之后,汤姆大叔才摇着头,轻声叹息,「小姐啊,要是多几个像您这样的千金小姐就好啦。」
我苦着脸笑,「汤姆大叔,我是乡下野ㄚ头,怎么跟那些贵族千金相比,她们的气质优雅多了。」
「啧啧……」大叔再度摇摇头,「小姐,是您我才敢说,她们啊……都太假了,太会装模作样了。」
我没有答话,转头再度望着他们两人和谐、登对的背影,不禁有些怔忡……
就像玛西婆婆说的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地上也没有不打转的风(感谢上帝!外加胸前划十字)那样,伊莉萨白离开的前一晚,我带着平静的心情(真的是平静因为她要离开了,所以我的心真的可以平静下来了)准时出现在餐室,正襟危坐在餐桌前,陪着笑脸,以优雅得体的社交辞令和应对,与她进行一整场依依不舍的正式道别典礼,还是……戏剧表演?
「喔……」她微笑地望着我,语带不舍,「亲爱的罗莎蓓儿,我们一定得找机会赶快再见面才行!」
我微微一笑,点点头。
「但是,妳每天都要上课,我也不能打断妳叔叔帮妳安排好的学习进度,不然我真的很想邀请妳下个月就来我们家住上一个月不可,到时候我们一定能够玩得很开心,而且更熟悉彼此。」
我露出一个适当的笑容响应。
「不过,我想等到新年那时候,妳就一定有空了。是不是?」她转头看着未婚夫,顾盼盈盈,语气温柔地问:「你这个叔叔总不可能那时候还安排让她上一堆课吧?老师们也得放假,过圣诞节及新年啊,对吧?」
伯爵大人嘴角扬起浅浅笑容,向她点点头,
「所以啊,我跟阿弗萨斯提过了,一定要他带妳来参加我们家族举办的元旦后的新年舞会。到时候妳一定可以认识很多优秀的年轻人,我相信妳一定会成为他们竞相邀舞的对象,妳一定要来喔,好不好?」
「呃……」我在心里绞尽脑汁快速地搜寻各种想得到的婉拒理由,「我想……呃……我可能……」
「哦,妳是因为担心自己的舞蹈还不够熟练吗?」她用一种饱含同情的理解口吻帮我说,「我也帮妳设想过了,毕竟如果妳来参加的话,这也算是妳踏入社交界的第一场舞会,对妳而言不可不慎重。所以熟练舞步、舞姿和熟习社交礼仪之后,再正式进入社交场合,这样对妳也比较好。虽然我真的很希望妳能够出席,可是不知道会不会让妳觉得困扰呢?我也正在担心。」
「对,对啊!……妳说得没错。」我用力点点头,「好几种舞的舞步,我都还没记得很熟,还要多练习才可以,所以我想我还是不要参加比较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