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辰到,阿房宫的小门抬出一副棺木,几个等候已久的大汉接过挑子,一路沉默,往平民百姓聚葬之地去了。坟茔默默,秋风中寒树战簌,抖下几片枯叶来,随着那黑棺,一并的被埋到黄土里去了。
尘归尘,土归土,阿房宫最奢侈的葬礼无声无息的举行了。
—— 。
第二十三章
巫嬷嬷将小七轻轻搂抱起,飘絮从芫茗手中接过药碗,细细的吹着,慢慢的给小七灌下。小七迷迷糊糊的,药汁只顺着喉咙直下。流域看着她这一系列的动作,忽然很羡慕小七,他宁可是那个身受重伤,昏迷不醒的人,可以得到飘絮的照顾。他更羡慕小七是因为飘絮而伤。飘絮在宫外又遭袭击,皇帝大发雷霆,严令咸阳令,彻查此事,凡是参与谋害公主的人,一个也不许放过!小七因为飘絮而身受重伤昏迷不醒,疼爱飘絮的哥哥姐姐们均派了人来看望,一面嘱咐飘絮好好的,再不许乱跑了。来的人多了,宫娥也就不通传了,一概放人,流域这才得以浑水摸鱼。
看飘絮给小七喂完药,流域方道:“小七怎么样了?太医怎么说?”
飘絮放下药碗,目光还停留在小七脸上,并没有看他一眼的意思,流域心苦,听她叹道:“还能怎么样呢,只是捡回了一条命。”
给小七掖好被子,飘絮走出门外,清风回了阿房宫,物是人非,心里会不会难过?这些天来他在哪里?是谁害了他?手被捉住了,思念清晰地印在他的脸上,看她的眼神,几乎是在哀求。
“飘絮,好些日子没有见你,你为什么总是把我拒之门外?”若无今日的机缘让他混入昭阳宫,流域就要被思念啃噬干净了,看着她为清风的事进进出出,数次,在宫门处遇见她,分明近在咫尺,她却总是看不到他,带着小七,就这样过去了,流域想走过去,却怎么都迈不开步子,想叫她的名字,却怎么也开不了口。
飘絮这才看了他一眼,看他头戴玉冠,一袭黑色朝服,指上点点,暗暗沉香,却是墨迹,看来是刚从皇室典藏署赶来。回头一想,的确许久不见他了,但,为什么一点都没有察觉?飘絮微微一笑,就要抽指而出,流域握住,紧紧的握住,“清风大人的事已了,皇上的身子一日差过一日,飘絮,我想……”
飘絮冷笑一声,“今日说这个恐怕不合适吧!”说罢抽手而走,似是不想再看他一眼。
流域顿觉羞愧难当,他是担心了吧。在渭河边上,小七说:不错,我喜欢飘絮!纵然我现在只是一介平民,但你若还是不顾她的感受让她伤心难过,总有一天我会将她带走!那时流域不觉得他的爱慕是压力,扪心而问,是因为小七的身份卑微吧,再怎么亲和,他仍是清楚的知道丞相之子的分量。但小七今日的举动却提醒了他一个可怕的事实:飘絮是皇帝最宠爱的女儿,任何人,哪怕是路边的乞丐,只要她愿,她想,皇帝都会依允她,只要她高兴。小七身中两箭而不自知直到他们脱离险境,从宫人处听到时,流域哑口不言,反问自身:若是你,你会为飘絮的安危连疼痛都不知了么?
流域知道自己是做不到的,他可以为飘絮死,但却无法肯定自己能为她做到如此地步,而这份不知,又是多么的真诚,多么的不可作伪,流域若是飘絮,只怕也要感动了。
飘絮被感动了么?自相遇来,小七天真而执拗地为她做了太多,那些纯纯的爱慕,无任何修饰与夸张的表白,那些写在脸上不作虚假的为她的喜怨,打动了她么?流域怕了,真真切切的感受到了压力,所以,小人地,拿出未婚夫的身份,要与她成婚。
飘絮却表现出了厌恶。厌恶,流域以手支额,分明是悲,是痛,却无声地笑了:若飘絮喜欢的是小七,我能转身即去么?只要她高兴?
也不知走到了什么所在,隐约的,有天音传来,稳而重,如万钧拨动,沉,沉,余音袅袅,缓缓的托起,逐渐高昂,无悲无喜,又仿佛,对他们这些大悲大喜,高在云端的蔑视。
清风推开清竹苑的木门,正在收拾的宫人慌忙端起收拾好的祭品等物,鱼贯而出。清竹苑只剩满地的落灰,似乎一如既往的清静。
清净中还多了些什么?清风茫然四顾,不对,应该是少了,却为什么,总觉得多了,多了空空荡荡的寂寞。
木门轻响,清风回过头来,见到的却是飘絮。飘絮捕捉到他眼中一闪而过的失望,“飘絮,怎么是你?”
“师父……我担心师父,所以来了。”扫视一眼空空荡荡的清竹苑,“师父,搬到咸阳宫去吧,飘絮答应再也不为难师父。”
“不必,我在这儿就好。”
“师父何必如此?”
清风环视着清竹苑,一种悲凉弥漫胸间,“阿房宫是美人墓,也是我的墓……”清风只是做了一个决定,无所谓对错,无论如何选择,都要在对另一方的愧疚中了此残生,在什么地方生活都是无趣,还不如,实实在在的在这活人墓,直到变成真正的死人。
“但是,一个人生活,未免太孤独了,飘絮放心不下。”
清风这才意识到,瑾暄不在了,他已经完全意义上的独自生活了。十几年来,一直有瑾暄在身边,为什么还是觉得是独自一人?
“师父,瑾暄的事……”
推开熟悉的门,几上一张托盘,一壶酒,一个陶碗,仿佛瑾暄才刚刚才悄悄放下东西出去。一握那酒壶,却早是凉的了。长夜漫漫,再无人默默陪他,夜渐黑,伸手不见,那盏灯火却怎么都不会自亮了。
镜氲哭了很久,飘絮没有死,小七却身受重伤是意料之外,也在意料之中。本想杀了飘絮一了百了的,现在回想来却是多么幼稚可笑的想法,若杀了飘絮,皇帝一定要彻查到底的!一个清风都闹的满城风雨,更何况是为了飘絮。调动如此之多的人手,难免留下蛛丝马迹,一旦查出必是死无全尸了!如今皇帝已然知晓,雷霆震怒,调兵遣将着人仔细查明,查出她来只是早晚的事。
命在旦夕,镜氲反倒不怕了,只有深深的悔意,倘若那天,她从那几个燕国人手中救了清风而不是伤他,今时今日,会是何种境地?还是会像从前那样,和小七打打闹闹,无事便凭着清风的腰牌大摇大摆地出宫,跑到阿房宫去,看清风和瑾暄……不!不行,那个女人一定要死!
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为什么,为什么就是不能容忍瑾暄?眼泪掉的更凶,往事一幕幕的回放,第一次,跟着飘絮的车马混入阿房宫,巍峨的宫殿,参差的屋宇,那个男人一身的黑袍,散乱着半长的头发,虽在着宫殿之中,却散发着一股任士游侠的气息,仿佛还是那大争之世,仗剑飘零,为自己心中的信念周游列国的岁月。近了,近了,却看到那环绕着他的阴郁之气,弥而不散。一句嘲弄,激起了她满腔的怒气:六国遗臣又如何?六国已成为了过去,天下现在是秦国的,是他们这些跟对了主子的!但是,只是胜利者就可以如此的嘲弄么?难道他忘了他是为了多么自私和卑微的目的才跟了现在的主子么?
镜氲要他悔恨,要他羞愧!处处与他作对,句句呛他,提醒他:你不过是燕国的叛逆!
但清风依旧是那副骄傲的模样,漠视她,拒绝她给予的耻辱,直到做出那件事。
镜氲悔不当初,从把他伤了,丢在那里到事发的好几天里,为什么就没有去那里看他一眼?为什么那么痴心的要至他于死地?那时候以为他死了,也不觉得如何的快活,蓦听他还活着,回到了咸阳宫,心知他必是来见高渐离,远远的只看了一眼,便喜不自胜,方知要他死的心是多么的可怕。
她本没有一丝一毫的政治幻想,为什么,却对清风那些所谓的罪行如此的耿耿于怀?
小七为飘絮而身受重伤,不但许多的人来看望,昭阳里的宫娥内侍更是尽心的服侍,不在话下。没有人理会镜氲,镜氲却总觉锋芒在背,仿佛每一双眼睛都在瞪着她,指指点点的说她是杀人凶手!闷在房间里一天一夜,听得外面来来去去,却没人来敲个门,问她吃饭不吃,喝水不曾。
不知不觉来到了阿房宫。阿房宫虽离咸阳不远,但也不是随随便便就能晃悠到的,是原本就想来吧。
清竹苑内一如既往,几间草舍,千杆瘦竹,鸦雀不闻的。镜氲站在大堂之中,这儿一天前还停留着瑾暄的棺木。镜氲微微的心凉,心中忐忐忑忑,胡思乱想,眼角瞥见青裙闪动,瑾暄端着托盘笑吟吟的走过来,镜氲大叫一声,栽倒于地,惊恐地看着来人,来人粉唇一张,却变了一张脸,一个陌生的宫娥奇道:“侍卫大人,您怎么了?”
镜氲的眼充满惊惧,愤然道:“你,你,你是人是鬼?怎么出来连个声音都没有?”
宫娥委屈莫名,却强笑道:“是奴婢不好,侍卫大人莫要生气,吵着了清风大人可不是好玩的。”
镜氲瞪了她一眼。
清风在书房小睡,一如既往的悠闲,一切都是一如既往,身旁服侍的女人换了一个,但好像没有什么不同。镜氲的心空空落落的,不是恨瑾暄么,看见清风似乎不是很在意她,她在与不在都没有什么区别,这不是很好吗?纤指却抓了起来,粉色的指甲在木框上刮出尖锐的哀鸣。一股恨意不可遏止地升腾而起,紧紧地咬牙,恨自己当初为什么没有一剑把他杀死!
看他一张薄被大半落在塌下,镜氲上前拾起,复盖在他身上。清风梦中受惊,眼未睁便道:“瑾暄……”
镜氲一惊,恶狠狠地瞪着他,清风见了她,依旧是那副傲慢冷漠的神色,“是你?”
镜氲微微的冷笑:“改不了口么?只怕过不了多久,心心念念不忘的另外一个名字了!那女人叫什么?是赢飘絮派来的么?哼,真会选人,乍一看,还当瑾暄还活着!”
清风厌烦聒噪,起身便出去了,镜氲大怒,偏偏在他身后跟着,瞧着他,瞧着瞧着,嘟着的小嘴转而上扬,虽是男儿服色,却也难掩妩媚可爱。
清风忽然站住了,镜氲一头撞上,捂着鼻子正待发火,却见清风的背影,隐约的似乎散发出某种黑色的气流,散发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