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哪去?不如到老汉家里住一宿,明日再上路吧。”
小七顿了一会,“不必了,我来找人,有地可去。”趁着那老汉没再发问,小七忙转身离开。时令已是冬季,农人没有什么活计可做了,这个时候大都在家里烧着红红的炭火,一家人围在一起吃晚饭吧。循着小道,远离了农人聚居的村落,天色愈来愈阴沉,小七抬头看了看那铅灰色的天空,看了看衰草连天的荒野,风在草尖上哀鸣着。从桃花源到咸阳,小七也有一段独自旅行的时光,但那时是坦坦荡荡,可以敲开任何一家的房门,恳求好客的农人留他一夜。但现在他怕了,他现在是戴罪之身,任何与他有关的人都会被他拖累。天越来越黑,越来越冷,北方呼啸着,终于,天地间只剩阵阵刺耳的风声。
天明了,小七被光线刺醒,头脑昏昏沉沉的,仔细看看自己的双手,这么冷的天在外露宿一夜竟不曾死,小七自嘲般笑了。昨夜找了个避风的小山坳,燃了一堆篝火,流域心细,给他的包裹里不但有厚衣服,干粮,火石,还有一包盘费。小七一天一夜没有吃饭,倒也不觉得饿,喉中干的要死,起身找水,忽觉天旋地转,一手摸额,烧的厉害。小七咒骂一声,支撑着背起包袱,慢慢的往前走去。附近有村落,天色一亮就会有人出来,小七不想被人看到,只恨一出门就病了,前路漫漫,还不知会有什么灾难,心中不禁一阵悲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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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章
这是咸阳附近的小镇,笔直的官道穿镇而过。这个小镇离咸阳不过一日路程,骑马不过两个时辰,按说根本没有形成小镇的必要,但远来的商旅若赶不及,咸阳城门已关,此处正好歇脚,也好为过路商旅提供茶水饭食,所以小镇还颇为热闹。镇上最大的药店里,小铁锅里的药在碳炉上啵啵作响,浓浓的药味弥漫在小小的草庐。看炉的小伙计心不在焉地扇着火,不时瞄一眼坐在一旁,恶狠狠地盯着火炉的小七。小七若有若无地叹了口气,收回目光,道:“掌柜的不是说少了一味药,店子里没有吗?你还不快去买?”
小伙计愣了一下,目光闪烁,看了看小七,又看了看在柜台上假装忙碌的掌柜,疑疑惑惑的起身,小七只是闭目养神,并没有拦他的意思。小伙计慢慢的走出门口,一溜烟的去了。
官兵来的时候小七正好喝完最后一口黑乎乎的药汁,一阵整齐的脚步声,几个身着黑衣的官吏跑了进来,为首的在小七面前站定,双目如钩,紧紧的盯住小七:“客人哪里来的?可否让在下看看客人的行帖?”小七点点头,“可以!”探手入怀,倏忽出手,面前两个官兵只觉眼睛一痛,是沙子迷了眼睛。后面的官兵大喝一声,扬剑砍来,小七往后让了一步,偏身转到柜台,抓起早开好的三包药材,身子一矮,几声闷响,是利刃扑入柜台的声音。掌柜半靠在药架上簌簌发抖,小七一个横踢,手边凳子一推,掌柜呆呆的坐倒在凳子上,双膝一重一松,小七滚了过去,猴子一般跳起,窜上茅草屋顶。空中当当掉下几枚铜钱来。
一阵剧烈运动后微微的发汗,脑子里一根筋大跳,小七瘫倒在冰冷荒凉的田野上喘着气。天空愈加的阴沉,那些凛冽的寒风似乎化作实体的刀片,恨不得要将人割成碎片!小七昏昏沉沉,胃里一阵恶心,昨天到今天什么都没吃下,却涨涨的难受,在冰冷的土地上翻了个身,假装还是昭阳宫那温暖舒适的大床,窗外不时传来芫茗的笑声。推开门,转过两条回廊,几扇门,花园里明黄一地,似乎能射出光线来,明黄中纤白一缕,一张秦筝,那熟悉不过的微笑……
小七抱着头,蜷曲着身子,无声的哭了出来,直到现在他仍未从巨大的变故中反应过来,一睁开眼睛,习惯性的找寻什么。那个每天一起床就想见到的人,那个无时无刻想着的人,真的再也见不到了。
今日在进入市集的时候,小七就预料到了今日的情况,通缉令下来了,各地必会严加盘查路上行人,看见不熟悉的人要通报官府以便盘查。在药店里,伙计早就想出门,却被小七拦住,看他熬好了药才放行,等着他叫来了人,证明了他和他们毫无关系,不至于连累了人。
现在虽然盘费充足,暂时不会有饿肚子的危险,但是严冬将至,商旅将大量减少,到时候一个孤身旅人会更引人注目,像今天这样的事情会越来越频繁,若都是没有准备之下只派来几个人倒还是小事,一旦被大批官兵围剿,麻烦就大了!一定要在严寒到来之前离开老秦地。
但他又能去哪里?
没有梦想,没有期望的指引,天地茫茫,大而空,他是自由的,却自由得可怕。
两个多月后,整个大地静默在灰沉沉的天空下,隐忍着,等待着,朔风侵骨,一下一下的拍打着简陋的院门,荒山中那三间茅屋摇摇欲坠,几乎被掀翻开去。虽知道是风声,小七还是忍不住打**门,寒风灌入,小七眯起眼睛,放眼望去,天空愈加阴沉,低低的压下来,几乎碰到远处的山尖。饿兽在山林中呜呜嚎叫着,院中的羊群有些慌乱不安。身后行出一个老妇人来,看了看屋外,道:“没有狼来,快进屋吧,莫冻坏了。”
小七回身道:“要下雪了,我再去采点草药来,不然雪封了山就不好找了。“
老妇人叹了一声,“天冷,本不该让你去的,老鬼偏在这时病了,小七啊,你早去早回吧。”小七应了一声,回屋拿了药锄和背篓出了院门,老妇人送出门来,见小七还是拿着一根脏布包着的棍子,忧道:“那么短的棍子顶什么用呢?小七啊,带根长点的拐杖吧。”
“不必,这就够了。”小七双手握着那“棍子”,极其珍爱似的摩挲着。山路崎岖,小七在岩石间跳跃着,不时停下来采集草药。两个月前,他逃到这里,两个月中疲于奔命,已是形容狂乱,面色憔悴,和乞丐无异了。判断和思考早丢到了九霄云外,一心只想着向桃花源的反方向逃窜,两个月里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活下来的。越走越荒凉,直至没入茫茫深山,小七才发现自己迷路了。漫无目的地在深山游荡,以为要迷失在这深山老林,永无出头之日的时候,忽见荒芜的深山里三间茅舍。小七在门口呆了一会,老妇人恰巧出门,见了他,不由分说拉了进来。老妇人只当他是个疯子,秦律不许流民流浪乞讨,被官府抓住,不是遣返就是罚做苦役,一般人是不会出来流浪的。老妇人给小七洗净了脸,惊讶地发现这乞丐是个年轻俊俏的小伙子,顿时眉开眼笑,说如果孙子没有死,也是这个年纪了。又絮絮叨叨的说着儿子在战场上如何的惨死,秦律中,有战功的家庭可免徭役,然而他们这些楚国故民的战功却不算战功,唯一的孙儿被征去修筑长城,数年来音讯全无,求人千般打探后才知孙儿两年前已死在长城脚下了。小七这才知道他已跑到十多年前的秦楚边境,心中不由得骤然一松。老妇人边说边抹眼泪,“我和老伴儿也不想留在那伤心的地方,就躲到这深山里来,清清净净的,凑合着过。”
说话间,老汉赶羊回来了,一时满耳温顺的咩咩声,老妇人迎了出去,打开院门,帮着把养赶进羊圈。小七听她欣喜地说捡到一个后生,仿佛家中又添了个孙儿。老汉乐呵呵地走进来,老两口实在是太孤独,太寂寞了,此时有一个孩子,哪怕是个疯子,他们也欣喜万分。小七方才任由老妇人摆弄,心里懒懒的,不想解释什么,当他是疯子是再好不过,如今看他们有收留他的意思,倔强和尊严迫使他站起身来,虽是寒酸窘迫,却一丝不苟地行了礼,道了谢。
老两口诧异地对视了一眼,但也没有多问什么,小七的过去,他没有说起,老两口也就没有问,在这几乎与世隔绝的深山老林,并不需要太多的过去。小七留了下来,每天放羊,砍柴,对付山中饿兽,像一个平凡的山中青年。山路崎岖,小七在岩石间跳跃着,像一只灵敏的猿猴,每次落地都极重,恨不得脚趾长成手指那般,可牢牢的抓住湿滑的岩石表面。寒冷的空气通过鼻腔,干干的有些难受,小七把双手拢在嘴前,哈了两口热气,搓了搓有些僵硬的手,打量着这个黑糊糊的山林。寒冷和孤独让他的大脑有一刻的清醒,那些不想面对的现实不由自主的涌入脑海。药采的差不多了,小七慢慢地走着,左手拿一根长长的细棍,挑拨着两旁的枯草败叶。难道这一辈子都要这样过了么?庸庸碌碌老死深山,临死都没几件值得回忆的事?没能如小时候幻想的那般建功立业,做一番轰轰烈烈的大事,也没能实践自己的妄想,成为贵族,娶到心爱的女子。
小七停了一下,心里一下子被一个名字塞得满满的,离开咸阳不到三个月,却觉得离开了好久,记忆中的咸阳城都蒙上了一层灰,久得想到飘絮便觉得她已嫁入了丞相府,夫唱妇随,如今已是儿孙绕膝!小七觉得自己很可笑,才两个多月,什么都还来不及发生,皇家的婚礼,筹备都不止三个月,更不用说还有那些繁复的礼节,还有日期的选择……飘絮现在应该还在昭阳宫静静的看书,抚琴,或是到工场去塑泥人,一如寻常。小七脑子里一片浑噩,那些还没来得及发生但将来一定会发生的事,想的多了,便以为已经发生了。飘絮当然会嫁给李流域,相夫教子,清风会一直待在阿房宫,身旁一个叫瑾暄的侍女,不久的将来,公子扶苏会君临天下,依他一贯的执政态度,天下会进入一个休养生息的时代,万民和顺,根基稳固。少了他,咸阳宫里的生活还是一样过,伤心的只是他自己,这些过程,他多想看到,多想参与,只可惜,任何事都与他无关,再也无关了。
只有手中那把破布包着的,须臾不肯离手的水寒,勉强的将他与那些人,那些回忆拉近了一些。轻轻扯开破布,水寒还在鞘,已隐然透出清寒之气,这把再熟悉不过的剑此刻竟尔变得那么的陌生,那样的沉重。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