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日子行营行踪诡秘,只怕也将皇帝的死讯瞒的滴水不漏。若身在咸阳,倘若有一丝消息泄露,那些忠诚于皇帝,期盼着扶苏的大臣,不必吩咐,自会迎扶苏回朝,而今……
他们想做什么?
飘絮镇定下来,淡淡道:“你今日此来,是本宫的死期要到了吗?”
赵高大笑一阵,道:“谁敢要殿下的命?谁人不知殿下可是小公子的心肝宝贝,谁敢动一根汗毛呢?”边说边挤眉弄眼,讽刺嘲笑得露骨至极。飘絮背对着他,没看到他的表情,却已面色涨红,屈辱和着仇恨瞬间冲上头顶,几乎要撑破眼珠而出,双手紧握,指甲深深扣进肉里。
“哦?既然不是,那是什么事呢?”
赵高敛住笑容,慢慢的变成疑惑,愤怒,鄙夷。飘絮不是凭着那酷似郑妃的美貌才得皇帝另眼相看的,如今身不由己,原先做好的一切打算都无从实施,除了镇定,飘絮什么都做不了。
飘絮忽然回过身来,瞪视着赵高,在皇帝尸身前,厉声道:“秘不发丧,滞而不归,你们想干什么?”
“殿下难道不明白么?”
飘絮想到了,但还是不由得倒吸一口凉气,“你们想篡位!”
“哈哈哈哈,不是我们,是小公子殿下!吾等草芥,怎敢觊觎堂堂大位!”
“果然……今日来跟本宫炫耀,是已做好一切准备了么?”
“还差一事。”赵高从袖中拿出一卷羊皮纸,似笑非笑道:“请殿下帮忙。”
飘絮冷笑一声,却也接了过来,一看之下,忍不住全身发抖,咬牙切齿,半日,方从齿间挤出两个字:“李斯!”情知撕毁亦无用,便掼在地上。
“好……好计策,好巧舌,若此书是写给本宫的,只怕本宫也要羞而自尽了!”
“如今,只要殿下将此书抄写一遍,大事便成了!”
飘絮咬了咬牙,忍不住恶狠狠地给了他一巴掌,赵高似有防备,一掌下去,半边脸颊立刻红透,却屹立不动。
“无耻鼠辈!”飘絮有些不可置信,“你凭什么认为本宫会写?怎敢来此对本宫说这般无耻的话!”飘絮敬爱她的父亲,崇拜她的父亲,日间无事,以模仿父亲的字为乐,十数年来,竟尔写得和皇帝的几乎一模一样。皇帝的字扶苏是认的出来的,若无她帮忙,只怕扶苏不肯上当。
扶苏在一日,他们就不敢妄动,不忌惮扶苏,也忌惮扶苏身边的蒙恬,更忌惮蒙恬麾下的数十万兵马!
赵高冷笑道:“奉劝殿下还是写了吧。亲兄长死在自己手里,强过死在别人手里!”
“什么意思?”
赵高靠近她,压低声音,嘲道:“殿下忘了,臣之所以得先帝青眼,除了通晓律法,还有一能。”
飘絮吃了一惊,怎的忘了,赵高这厮乃是书法大家,模仿笔迹对于他来说还不是小菜一碟?跟随皇帝十数年,只怕在皇帝笔迹上的用心不在她之下。此刻赵高便在身旁,飘絮瞪视着那离他不足半尺的脖颈,道:“若你死了呢?”
“你说什么?”
“你自不敢杀我,怎敢保我不敢杀你?”
赵高骇然失色,飘絮拔出头上的银簪,长发流泻,青丝凌乱中,一抹银光如虹,刺向赵高脖颈!
几名黑衣卫士匆匆进来,将一具血肉模糊的身体放在李斯案旁,行了一礼,又如鬼魅般隐去。
李斯执烛行至跟前,燃烧的蜡烛大滴大滴透明的眼泪,靠近流域的脸。烛光爬上流域的脸,然后定格,空气中甜腥的血的味道。流域紧闭着双眼,眉头深深的纠结。半日,方睁开双眸,定定地看着李斯。
“想不到,连我也要出手,父亲……”
李斯清淡的笑:“你不该违拗我!”
“父亲,现在收手,还来得及。”流域转眸看着黝黑的屋顶,悲哀和疲惫涌上,流血的地方似乎已经流不出血来了。身旁这个男人,已经被贪婪和傲慢啃噬干净了,明知道他不会听进任何的劝说,但流域还是说了,“父亲,别忘记,您当初对小公子的……”
飘絮撞在尸身前的矮案上,长发散乱,狼狈不堪。
“想不到,你还留着这手!”
赵高大笑一阵,忽尔顿下,阴阳怪气道:“殿下忘了,臣之所以得先帝青眼,除了通晓律法,还有一能。”缓缓走上前来,伸手钳住了飘絮的下颌,力道重得几乎要把她捏碎!“小公子要的只是一只被缝住翅膀的鸟儿,缝了你的翅膀,他也不会责怪。”
“你竟敢,在父亲面前威胁我!”
赵高心中一震,那一刻眼中的凶蛮崩塌,随即阴笑道:“死人……能耐我何?你不写,罢,就让你见识一下老夫的手段!”说罢抽身而去。
“站住!”
赵高头也未回,只站住了。
“我写……你,拿纸笔来。”
赵高微微的回首,似有赞叹,“果然。”
门外早有人备了羊皮纸,磨好的浓墨,赭色竹杆毛笔,一一摆在飘絮面前。赵高将那丢在地上的羊皮纸摊在飘絮面前。
飘絮伸手拿笔,苍白如兰的指,微微的颤抖。赵高笑道:“殿下怎么忽然愿意了?”
“你是什么东西,大哥怎能死在你这样的人手里!”
蘸了浓墨,稍一迟疑,手中颤抖,纸上却字迹清晰,流水行云,专属皇帝的张扬而略带急躁的字迹一一浮现,令赵高胆战心惊,仿佛皇帝还在身旁坐着。皇帝很忙,每日批阅奏折无数,写字很快,从头至尾,不带停顿。写到“为人不孝,屯边十有余年,士卒多耗,无尺寸之功”,飘絮忍不住扑倒在案放声恸哭。
烛火摇曳。
是夜,新月如晦,一队车马驾着特使车驾飞快往西北而去,不一时,便消失在莽苍的群山之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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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四章
小七睁着眼睛,看着空洞的黑暗。身体的疼痛已然感觉不到了,剩下的只是麻木,身体的,思维的。半月前被小公子胡亥重伤后,睁开双眼便在这里了。每日都有内侍前来擦身换药,喂水喂汤。此处日间帘幕低垂,不见阳光,夜晚只有内侍来喂水喂饭的时候方有片刻光亮。
内侍喂完水饭,已执灯去了。
门外夏虫唧唧,热闹非常。
光影移动,缓缓的朝这边来了。小七转眸追随那光亮。门开了,一痕雪白。小七慌忙转眸,盯着屋顶。
飘絮行至塌前,小七没有看她。
飘絮笑了,说不出的凄凉,“你现在,可讨厌看到我?”
“你不该回来。伤好了,便走吧,就当咸阳的一切是一场梦,就当,我只是一场梦。”
小七转动眼珠,看着她依旧美丽温柔的脸,半月来第一次开口,嘶哑的声音,仿佛不是出自自己。
“噩梦可以醒,梦里的人,何去何从?”
飘絮心中一震,淡淡的一句话,撞开了她的防备,悲伤铺天盖地而来。小七眼中滚落大滴大滴的泪水,忽尔掀被坐起,紧紧搂着她的纤腰,孩子般嚎啕大哭。
小七一句一句,句句心疼与责怪:“殿下,你为什么不告诉皇上,为什么不告诉?为什么要忍受这等畜牲!”只一句,就够皇帝将他千刀万剐,为什么不告诉!
飘絮抚着他的发,泪水一滴滴的落在他头上,“父亲辛劳半生,最爱的,便是他,我怎能,怎能逼父亲亲手杀他?若是不杀,又怎么对得起我,我,我……”这一刻所有强行构筑的坚强崩塌,飘絮不想涉足政治,不想冷待流域,唯愿还是三年前那个干净爽朗的公主殿下,诸事由心,不识忧愁。
胡亥站在门外,黑暗浓重,重重裹住了他的身影,他仿佛溶在这黑暗之中。哭声传出来,敲打着人的思绪,胡亥慢慢的转身而去了。四下里黑暗凝结,从这里,到那里,并没有什么不同,只是黑暗罢了。胡亥在庭中忽尔回身,回望那门缝中透出的些许光亮,虽然微弱,虽然贫瘠,却是他永远无法企及的光明,永远也不曾得到。
第二日,小七被安排在飘絮所在的宫室。小七重伤未愈,胡亥派人悉心照料。小七一直认为救了他的是流域,没想到竟然是胡亥救了他。对这个人,小七已不能单纯的用恨字来形容了!留下他的命,他到底想要怎么样?
飘絮不愿出门,不愿说话,她在等待着什么。
小七不敢造次,她在想什么,她在等什么?
自打看见飘絮的伤口,小七忽然成熟了许多,她不愿说话,便安静的在旁边陪着,不敢焦虑,不敢不安,连不期与她双目相接,眼中都不敢流露一丝的情绪。对她的担忧,心疼,是他自己的事,不要感激,不要回应。
忽然觉得从前的日子里,飘絮对他露出的微笑,是在怎样的疼上笑出来的。而他,竟然还为这些笑庆幸和雀跃!
强装的笑颜,那得有多难受!
除了陪在她身旁,小七什么都做不了。
第十日,行宫内出奇的安静,飘絮惊愕地看着胡亥推门进来。
小七下意识地挡在飘絮面前,“你想做什么!”
胡亥只看着飘絮,应该是高兴,得意,声音却那么的平淡,“大哥死了。我想,你也猜到了。”
飘絮立地不稳,一手扶住了小七的背,胡亥走上一步,小七神经质般吼道:“滚开!给我滚开!”
胡亥站了一会,转身便去。小七回过头来,强笑道:“殿下,他胡说的,长公子怎么可能……”
飘絮扶着他的手臂,呼吸凌乱,忽然张口,“哇”的一声吐出一口血来,再也立地不稳。小七忙抱住了她,慌道:“殿下!殿下!”
飘絮虚弱地睁眼看他,看他虚张着的嘴,身子往前一栽,便什么也听不到了。
当日,便有文书发往咸阳,第二日,三公九卿飞车赶到,陆续传出阵阵哭声。国丧未发,遗诏未公布,行宫内犹疑多于哀伤。大臣们知道飘絮随驾东巡,陆续有人要求见飘絮,但被赵高一一拦于门外,只说公主殿下哀恸过度,至今昏睡不醒。一来二去,有人便起了疑心,冷冷道:“公主究竟是哀伤过度还是被软禁宫中?”
太子未立,皇帝死于宫外,任何状况都有可能发生,再说,公主殿下自有仆从跟随,何时轮到赵高来说这番话?
赵高泪眼未干,低声道:“既然诸位不信,便随老奴去看望公主罢。”说罢将几名大臣引到内宫,飘絮昏睡沉沉,昏睡中脸上依旧是悲切的神色,宫内一无异状。几名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