沐浴罢,宫娥为她换上一身雪白的丧服。飘絮便往门外走,宫娥忙跟上来,赔笑道:“殿下睡了许久,饿了么?刚刚醒来,要去哪里呢?”
飘絮四肢无力,走路都觉艰难,却什么也不想吃。缓缓道:“我去拜祭父亲……”言未罢,眼眶已湿润了。枉费父亲那么的疼爱她,事到临头,竟是一点用都没有。大哥死了,最不该当上皇帝的人当上了皇帝。如何有面目去见父亲?
一面想着,一面去开门,早有宫娥伸出手来,却不是为她开门,反倒把住了门,身子挡在前边,笑道:“殿下也不急于一时,何不养好了再去?”
飘絮看她一眼,虚声道:“本宫可是被软禁了?”
宫娥面面相觑。自然是该软禁她的,扶苏虽死,但假诏的事若泄露了出去,难保不会有人起兵造反,尤其是赢氏一族的公子们,个个都有宫变的理由。难怪昭阳宫内的侍从都换了。
她现在是困住的鸟儿,挣扎没有任何意义。飘絮不得不去想挣扎以外的事情。
一个没有声望,不受拥戴的帝王,下一步会做什么?一阵寒意升起,飘絮恐惧得无以名状。胡亥,她太了解,那是一个自私得超出人类想象的人,事事全凭一己好恶,全然不会考虑其他人,其他事。他会如何巩固自己的地位?
飘絮倒在一个宫娥怀里,任由她们将她扶到塌上。那一刻心里浮出几句:杀功臣,除异己,拆骨肉!
倘若她在他的位置与处境下,她也会这样做的。
只是,不会有他那么狠,那么绝。
何况他身边还有一个阴险狡诈的赵高,权力滔天的李斯。
方才来过的宫娥又气喘吁吁的跑来,跪伏于地,惊恐道:“皇上……”
胡亥扫了她一眼,淡淡道:“何事?”
“殿下,殿下不肯吃东西。”
胡亥微微的蹙眉,这些日子来,她只靠些参汤薄粥吊命,愈发的消瘦了。如今醒来,却想自己活活饿死么?
胡亥起身往昭阳宫来。
飘絮坐在窗前等他。胡亥推门进来,屋内的宫娥便行礼退下。飘絮惊讶地看着他推门而入,穿着皇帝的常服,头戴黑玉冠,眉间微微的拧着,似有不耐。
飘絮多年来第一次仔细打量他,他已加了冠,是个成年人了。
“你为何这样看着朕!”
飘絮吃了一惊,从他嘴里说出来的话,还是那么的冰冷,充满怨毒。
“我要祭拜父亲,放我出去。”
胡亥冷笑着走上前来,“朕若不放呢?你待如何?”
飘絮闭口不答。
“朕已下诏,再征刑徒民夫七十万,大修父皇陵墓。”说话间行到飘絮身后,修长的指,绕到前面抚摸她的脸,“或者,令他们再造一座陵墓,你喜欢的一切,统统给你陪葬!”
飘絮闭上眼睛,他是威胁她,若她自绝,便让她在乎的人统统给她陪葬!飘絮不能那么自私的死掉,既然已醒,唯一能做的便是面对现实。飘絮叹了口气,“你到底想要怎么样?从小到大,我都不懂。如今你已当了皇帝,大哥也……”飘絮强压住翻滚而上的悲伤,接道:“没有人能威胁你的地位。父亲的老部下,都是忠心耿耿,若你好好当皇帝,他们就算不乐意,也不敢反抗你。”
“你故意让朕来,究竟想说什么?莫非让朕听你讲废话来了?”
飘絮有些诧异,他怎的总是这么容易恼怒?从小到大,哪怕只是她对别人说的一句话,他也会恼,他就像这皇宫里唯一的冷色,总让人无端的扫兴!飘絮冷冷道:“既然那么讨厌,为何不干脆杀了我?赵高和李斯,与你是一丘之貉,杀了我,没人能泄露你的秘密。三年两年,做出点功绩来,只怕人人都信了你就是父亲指定的秦二世!”
胡亥指尖冰凉,忽尔收手,“我要什么,你还是不明白!”说罢拂袖而去,飘絮忙立起,身子兀自还摇晃发颤,却急道:“站住!外面,究竟如何了?”
胡亥头也不回地去了。
外面,自然已是天翻地覆。
大将军蒙恬不肯自裁,已下了大狱了。上卿蒙毅被贬黜下狱,蒙氏一族岌岌可危了。
三公九卿不是被调离咸阳,便是莫名罢黜,一些名不见经传的人忽尔重权在握了。朝堂权力架空,朝中大事不必商议,丞相府一力可担了。
胡亥回到寝宫,赵高早等在那里。赵高见他面有愠色,且自踌躇了一会,方问道:“殿下如何了?”
胡亥嗯了一声,淡淡道:“好了。”
“清风大人来问过几次。”
胡亥看他一眼,“师父来过?”
“不单是清风大人,诸皇子公主日日派人来询问。别人尚可推拒,师父与兄姐再难推拒的!只怕遮掩不了几天。”
胡亥知他有主意,便道:“依你看如何?”
赵高笑了一笑,细眼盯住了胡亥,“皇上何不昭告天下,说公主已死,随便找个宫女替代下葬了。公主依旧藏在昭阳宫,神不知……”
胡亥恼怒地瞪他一眼,赵高便住了嘴,胡亥笑道:“我为何要藏起她?”
赵高心中一跳:难道他不想遮掩么?
“此事若被诸位皇子公主知道,只怕不肯干休!”
胡亥再笑:“不肯又如何?”他现下已是皇帝,他们肯不肯,与他何干?
赵高强忍得意,道:“臣明白了。”行了一礼便即告退。
这个少子胡亥,外头看着明白,其实心里只有一个女人。起先赵高看他能屈能伸,在他的授意下,果真肯给李斯下跪低头。从立为太子到现在,对李斯的檀越诸般忍让,罢黜三公九卿,面不改色,赵高每每心惊,生怕扶植了一个棘手的帝王,如今愈发的肯定,那不过是自己的一颗棋子罢了!
赵高方出皇帝寝宫,寝宫内便传出丝乐之声,明艳的宫娥滑腻放肆的笑声。
赵高呆了一会,他一直以为胡亥对飘絮应当是不合时宜的男女之情。但飘絮已成了笼中之鸟,胡亥反倒向少去看望。听安插在昭阳宫的宫娥说,胡亥每次去看望飘絮,都是规规矩矩,没了越礼之举。
反倒是在寝宫之中,肆意妄为,极尽淫乐之事。
赵高想不明白,这个弟子,直至今日,他都不知是了解还是不了解。
丞相府连轴转,连负责传递文书的小吏都脚不沾地,初冬时节,竟然热得身上层层的湿了。举行国葬,大兴寝园,安排二世帝开春巡狩,件件都是大事。朝堂上本不止他一个能人,可惜三公九卿不是身陷囹圄,便是权力架空,虽有几个门生故旧,但一时之间,如何能成臂膀?少不得事事亲力亲为。
筋疲力尽地回到卧房,夫人正在垂泪,见他回来,忙强笑道:“大人可算回来了。”
李斯嗯了一声,假装没有看见她欲言又止的样子。流域前几天被禁宫侍卫押回,将李夫人吓个半死。所幸流域虽然精神不振,却未添新伤。这些日子李夫人惶恐不安,李斯在外看着越发的风光,李夫人却无端的心惊肉跳。月盈则亏,水满则溢,这句话是李斯当年常挂嘴边的,最近却忘的干干净净了,李夫人怎能不忧心?
国葬颇有些冷清,人们都沉浸在失望,不平,以及恐慌里。对二世新政的企盼,由最初的忐忑变成彻底的失望。
新皇登基不久,便要巡狩天下。咸阳人对这件事却不再热衷,没有了夹道的观望,没有了啧啧的赞叹,是以新皇巡狩,排场虽比先帝的还大,却颇显冷清的出城而去了。
新皇登基,诸事繁杂,本该留在咸阳,熟悉政事,稳固根基,二世皇帝却坚持要去。近来,二世皇帝对李斯渐渐的不耐烦起来,全没了当初的恭谨,听闻在宫中也愈发的肆意妄为,送去的奏折不批也就罢了,恼起来丢了满地!
这个人,简直是疯了!
李斯从来没有见过他这个样子,简直像换了一个人!李斯暂时不想与他有太大的冲突。始皇帝驾崩之后,各地上疏,均言有流民之祸,更兼六国故臣兴风作浪,死灰复燃。始皇帝一死,六国故民暗暗窃喜,颇有所动,而新政不到半年,不想着休养生息,反倒愈发的累民,原本本分的六国故民都已到了极限!正好趁着这次巡狩镇×压。如此一想,李斯便积极的准备这次巡狩了。
胡亥却并没有想这么多,一路上懒洋洋的躺在巨大的皇车中,身旁几个浓艳宫娥,轮流斟酒捶腿。途径各郡县,也不曾下车听郡守禀报民情,竟尔将此等事务全然交由李斯处置。李斯少不得强打精神,事无巨细,一一料理。
深入各地了解之后,李斯才知道,百姓积怨如此之深也!
原本连年征战,已使百姓疲惫不堪,终于天下已统,就算是心中不服,也欣然企盼着太平之世。谁知虽不打仗也,却是数征民夫,修驰道,修长城,建宫室,挖皇陵,哪一样都是十去九不回,徒令家中老母哭瞎了眼睛。年轻的妻子男人一般在田里地上挣命,将儿子养大,又只能眼睁睁的看他被征了去。
所以对公子扶苏充满了企盼,对新政充满了企盼。
但盼来的却是这样的结果。
渐渐的,有人站起来了,一呼百应,叛乱野火一般,星星点点的点燃神州大地。
三川郡守李由一见父亲,礼也不顾行,便赶上前来,跪在地下,一句“父亲”,语带哽咽。
李斯眉头一蹙,却叹了口气,托了他的手,道:“起来,堂堂郡守,这般慌乱可如何是好?慢慢的……将情况与我讲清楚。”
飘絮在案前呆坐,面前的书简摊开半日,一字不曾看。小七自外边走进来,见她这副模样,依旧悄悄的出去了。
二世皇帝巡狩前,曾醉醺醺的来昭阳宫,要飘絮陪他一同巡狩天下,看看他二世皇帝的威风,可比父亲的差!
飘絮只冷冷一笑,再不说话。原本,她还满怀的侥幸,劝着这个弟弟。倘若他好好的当他的皇帝,治出一个太平盛世,飘絮情愿放下对他的仇恨。可这个人,根本就不是那块料。大冷的天,皇帝的常服穿在身上,竟尔衣襟拉开,佩饰凌乱,更兼步履蹒跚,满身的酒气,脸上,脖颈上,还有胭脂的污痕,这哪里是个皇帝?简直是放làng形骸的贵胄公子。
只一眼,飘絮便闭上眼睛,不愿再看他。倘若这身衣裳穿在大哥身上……
心语未罢,一个重物压来,胡亥竟尔扑到她身上,伸手拧过她的脸。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