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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三章
飘絮做了一个很长的梦,梦见自己独自一人穿过一片绿色的田野。田野里长满了青青的麦苗,每一根绿色的尖刺都朝向蓝蓝的天空。飘絮极目四望,四野茫茫,只有风中自己展开的白袖在空中飞扬。飘絮不知道要去何方,但她知道,无论何时,她的路都只有一条,那就是前方,再前方。
白色的裙裾分开碧绿的波浪,麦浪在身后水波般合上,四野茫茫,依旧无路可寻。蓝蓝的天,绿绿的麦子。天地寂静,连被风掠过的麦芒都悄然无声。飘絮在麦田中茫然四顾,一些回忆在极静里悄然潜入。忆起了右腕每一条伤痕都经历过什么样的痛楚,忆起了哥哥们每一声惨叫。泪水划过面颊,痛苦在心里嘶鸣着四处冲撞。飘絮抬首望着天,兵刃相接之声刺破这无边的静,摩挲着她的耳膜。一声短促而痛苦的叫声将飘絮生生拉出梦境。
飘絮睁开眼睛,正看见长剑刺入流域的肚腹。飘絮不可置信地坐起来,身旁躺着她的莫邪。握着剑,踉踉跄跄地奔过来。胡亥残忍而镇定地拔出自己的剑,剑身清澈,鲜血水珠般滴落。飘絮扑到流域怀里。流域一手按着汩汩血口,一手抚着她的脸,看着她的眼神里充满了歉意。
“对不起,飘絮。”对不起,没能守护你。流域有万语千言,飘絮却按住了他的唇,颤声道:“不必说了,我们走。”
走?还能走到哪里去?飘絮扶起他,流域咬牙站了起来,看着她,那个熟悉的飘絮回来了,那个眸子坚硬如铁的飘絮回来了。
胡亥在他们转身后眼中似有水光一闪而过,旋即瞪视着他们的背影,为什么她还不肯放弃?已经无路可逃了啊!
流域支撑着坐上马车。飘絮站在车旁,并不上去,痴痴地抚着他的脸。悲伤铺天盖地而来,流域知道,今番不是生离就是死别,飘絮只是不肯放弃,哪怕只剩下最后一刻的生命,也要挣扎着反抗,反抗,决不认输!飘絮痴望着他的脸,忽然勾住了他的脖子,在他耳边呢喃:“活下去,我等你!”
流域意识到了什么,要抓住她的手,一股大力撞来,腹中伤口大痛,流域倒入车厢。忍痛要爬起,马儿吃痛,一声嘶鸣,骤然向前奔去,流域再次跌入车厢,伤口一阵剧痛,流域昏死过去。
马车奔过胡亥的身旁,胡亥一剑就要将马腿砍断!寒光闪处,剑气侵肌,疾刺他握剑的右手。胡亥下意识的回剑护体,一团白影却不顾他的剑光,直闯入他的防御圈。胡亥撤招,后退一步。剑芒不收,直追而进,胡亥每一刻都能将她一剑刺穿!却一退再退。
马车自他们的身边奔腾而过,胡亥直视着她的眼睛,她的眼睛是如此的明亮,如此的坚定,他的心一寸寸的下沉,一寸寸的绝望。莫邪在阳光下光华大盛,那是至情至爱的剑,至情至爱的光芒。胡亥的绝望逐渐冷硬,恶狠狠的望着马车消失的方向,恶狠狠地转头看着她,忽然离地而起,飞身上马。跑了三天三夜的马车他都能追上,只跑了一会的马根本就算不得跑!他一定要杀了那个男人!
身后凌厉的破风之声,胡亥头也不回,回身斜划,剑尖划破了飘絮的手腕,莫邪掉落。这一剑依旧是不伤筋不动骨,却痛,痛得握剑不住,如他每一次划伤她的手。莫邪已落,飘絮的身子却直扑过来,势同拼命,直将他撞下马来。
一白一黑两道身影翻滚于地,草屑泥尘沾上了白衣,和黑色的袍服纠缠。
胡亥咬着牙,卡住了她的咽喉。
飘絮面无惧色,清冷地看着他,那冷淡,那无所畏惧,让人发狂。
胡亥瞪视着她,手上猛然收紧,只一瞬,便颤抖着松开。蓦然埋首,深深的吻她的耳垂。
飘絮一口咬在他的肩膀上,胡亥反手一巴掌,飘絮倔强地睁着眼,正视他的眼睛,嘴角流血,也不知是自己的血还是胡亥的血。
手掌般黄色的梧桐叶,悠悠飞落,遮住了飘絮的眼,花瓣般的唇在这肃杀的秋天里裂开一个春花般的笑,红唇,贝齿,闪烁着阳光,却比秋天还要令人心碎。
昭阳宫,飘絮所住的宫室一片焦土。周围原本欣欣的花木,都耷拉着叶子,沮丧地等待着死亡。胡亥不许人重建宫室,有些东西,毁了就再也找不回来了。漆黑的土地,触目惊心的伤痕,是咸阳宫巨大的疮疤,丑陋而狰狞。
小七面色沉郁,匆匆走过废墟。方才宫娥来告诉他,飘絮回来了,小七不信,这怎么可能?却还是飞奔而至。推开门,飘絮便坐在里面,明亮,忧伤,眸子里含烟带水,唇角却噙着笑,看着小七。小七的心被某些尖锐刺过,悲哀黑沉沉的压下来,抢上前来握住了她的手,欲语凝噎。
侵骨的寒意逼来,小七没有闪避。飘絮的目光顺着剑芒往上,碰上胡亥比剑芒还要尖锐的眼。胡亥声沉如水,带着地底下的恶寒,侵人肌骨,“若有下次,我便将他,将师父,一寸寸,斩碎,送到你面前!”这哪还是人说的话?师父于他们有教导之恩,如师如父,他为了威胁她,说出这样的话!
夜晚,孤灯如豆。小七拆下她右腕的纱布,抚摸着那道新的伤痕,伤口已结了痂,丑陋的黑色印记。小七终于知道那些伤痕代表着什么样的屈辱和疼痛,终于明白为什么她都不肯让人触碰她的伤口,面对那些屈辱和疼痛,关怀和心疼有什么用呢?
小七想起第一次来昭阳宫见飘絮,当时的飘絮立在窗前,呆看着手中的宝剑。莫邪锋锐,天下少有出其右者,然在飘絮的手中,却光芒暗沉,哀然沉默。
从不愿让人触碰的伤口,那天为什么却肯让他触碰?小七逐渐的明白,她所说的“利用”究竟是什么意思:她是想利用她,杀掉胡亥!她当时是在他身上倾注了什么样的期盼和梦想,才将那不肯让人触碰的累累伤痕展露在他面前啊!
小七的眼泪忍不住流了下来,打湿了飘絮的手,思绪从很远很远的地方被拉回,飘絮有些疲惫的看着小七,“你哭什么?”
小七凝住泪,说不出话来。
飘絮的目光有迷离起来,似乎落在很远很远的地方,仿佛有风,飘絮的笑容浅浅的漾开来:至少,他逃了出去。
流域自沉沉的黑暗中惊醒,瞪着眼看着空洞的帐顶。陌生的场景,简陋的帐篷,飘摇的松脂灯,摇晃着黑色的浓烟,空气中一股古怪的松香味。几个人像被人定住一样,手中还拿着某些活计或者正说着话,却忽然都停了下来,定定的看着他。流域喘着气,大汗淋漓,脑子里一片混沌,来来回回的打量着屋里的人,半晌,方看的清楚。看他们的打扮应当是庄稼人,屋里却竖着兵器,腰间或别着匕首,或插着小斧子,若说他们是强盗,那一脸的憨实淳朴却是假装不来的。
一个黝黑壮实,脸上深深的褶皱里写满了愁苦的大汉挨身过来,“小哥儿,你可醒了!”
流域强定心神,道:“大叔,这是什么地方?”
“这是宁平城内,怎么,你自己不知道的么?”
流域险些脱口而出:我大哥在哪里?
那黑汉子脸上的愁苦顿时化成了微笑:“神武大将军破了这座城,现在这儿是我们的了!小哥儿,你可真是有福气啊!”
流域的心嗡的一下,回不过神来,惊诧,不信,不可思议,木然转动眼珠子,看着黑汉子,艰难地挤出几个词语:“三川郡,郡守,李由,在哪?”
黑汉子却轻快且带几分得意的回道:“城破了之后,那狗官还想跟咱们拼命,带着几十号人跟咱干!娘的,几十号人啊,杀了咱百十号兄弟!后来还是咱大将军派人乱箭射死了那些杂种!嘿,别的不说,打仗咱还真佩服这帮杂种,能打……”
他还在絮叨什么,流域听不到了,眼泪涌上眼眶,流域生生忍住了,忍得眼球胀痛,痛得几乎要爆裂开来。
数日前,他的马车悠然闯入一座空城。黑烟袅袅,死尸和呐喊都聚在城墙之上。官署和粮库,营房塞满了乱哄哄的得意和欢喜。这辆马车就在这时得儿得儿的来了,穿过熏黑的败屋残骸,穿过鲜血浸透的地面,在苍蝇的哄笑声中停在主干道上。几个起义军疑惑的上前掀开车帘,车内一个面色惨白的后生,左手按腹,右手兀自还拿着一把长剑!鲜血已凝固了,胡亥那一剑本就不想取他的性命,这个人,他本想留着,活剐一千刀!
流域获救了,在床上躺了三天三夜。黑汉子端来一碗水,流域饮酒一般一饮而尽,呻yín一声,直直倒下。听黑汉子道:“小哥儿再休息休息,天还早,咱到外面和其他兄弟耍耍去!”
屋内静了下来,静得闻得松脂燃烧细微的噼啪声。流域忽然抬臂遮住双眼,怕光似的,无声地张着嘴,仿佛在忍受剧痛,一些液体却湿了衣袖,湿了面颊。
夜无言,灯火无言,空气里淡淡的血腥味,糅合着遥远却突兀的欢笑,主帐两旁篝火通红,无数人在大笑,在手舞足蹈,憧憬着美好的未来。那样的未来里没有严刑峻法,没有数不清的杂税,没有从天而降,有去无回的徭役,有房,有地,有家人,有平安。憧憬着,憧憬着,有人忍不住哭了起来。
三川郡全郡失陷的消息传入咸阳,引起一阵不小的恐慌。赵高却乐开了怀,次日朝会,皇帝照旧在后宫某艳姬软香的怀抱中安卧,赵高在大殿之下声色俱厉地斥责三川郡守李由无能,以致痛失三川郡!赵高的爪牙唯知诺诺,还有良知的大臣暗自垂泪叹息。李由数上奏疏,言陈三川郡兵事险急,请求兵粮支援,但皆如石沉大海,得不到半丝回应。不得已,致书朝中还信得过的大臣,请求转述。赵高闻言勃然大怒:“竖子胡言!太平之世,何来刀兵?”连带帮忙转述的人都有了不是。李由在三川郡苦守,争奈敌众我寡,粮草不济,最终城破身亡,尚且被人辱骂于高堂之上!
李由一死,赵高便没了顾忌,点派人手,摆起了架势,要“公平”审理李斯诬告一案。
九入九出,罪行已定,李家满门凌迟,无一能免!
飘絮请求去死牢中探望,来求见胡亥的人均被赵高的人拦下。赵高身旁的人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