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朱伺候着刘盈进来,一见到项婧满脸泪痕、衣服凌乱跪坐在地上,吓得魂飞魄散。
自己才半个时辰不在,怎么就成了这样?
扑通跪在地上,四手四脚爬到了项婧身边,忙的说:“姑娘,姑娘怎么这般模样?”
项婧不说话,只是一个劲的哭。
元宝忙的看了一眼刘盈。
刘盈眉间透着沉思和为难,眼中的怒气还未消退,想来是为了方才吕产、吕台的事。
吕台、吕产乃是吕泽的长子和次子,吕泽则是当今皇太后吕雉的长兄。
说起这吕氏外戚,皇太后还有一个兄长吕释之,生有两子,长子吕则、次子吕禄。这细细说起来,吕台、吕产、吕则、吕禄都该叫皇太后一声姑母,也该叫陛下一声堂兄。
可这天家与寻常百姓家自是不同的。
早年间众人随高祖皇帝白手起家,抄着几把刀剑,带着一众兄弟便一路杀敌,将秦国覆灭、收复的诸侯国、败了楚霸王项羽,这一路鲜衣怒马而来,这才有了如今这汉室刘家的天下。
按理说,这外戚吕氏对安邦定国确是有功,早些时候若是没有吕氏相助,只怕高祖也打不下来。。。。可这该赏的也没少一分。那吕产因其父亲的功绩加封为洨侯,一个为立下战功便封侯的外戚,也算是陛下对吕氏的极大殊荣了。
可今日吕产、吕台求见陛下,竟又以父辈的功绩上书请封。陛下面上虽平淡,可那紧紧抿着的唇和深邃的眼,无一没有表露出陛下心中的怒气。
吕台受封郦侯,此事才了结。
元宝心知肚明,可自己该做的便是伺候好陛下,让陛下开心欢喜、圣体安康,那便是万幸、祖宗保佑了。这朝堂上的事,自己管不着也没必要管,可看着陛下这般隐忍不发,倒真是。。。。
但元宝晓得,陛下遇着了灵丹妙药了。
眼前这姑娘,一颦一笑,皆能令陛下忘忧解烦,那便足够了。可这姑娘也是一身的伤,只能一个一个来,一个一个入药,方见成效。
元宝厉声问:“这殿内无人守着吗?离朱不在一会儿,姑娘就无人照看了?都是活的不耐烦了!”
殿外守着的小黄门、宦官、丫头闻言,齐齐的进来跪满一地,都不敢求饶。
元宝瞥了一眼刘盈,刘盈依旧不说话,只是看着项婧,于是又说:“究竟怎么回事?还不快说,都不想要脑袋了!”
一个小丫头知道,元宝忠心护主,严刑逼供都是轻的,只怕是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吓得急忙说:“奴婢不敢说,奴婢不敢说!”
元宝使了个眼色,一旁跟着的福来一脚踢在丫头身上,“在陛下眼前还敢隐瞒!”
“奴婢知错,奴婢知错!是。。。。是。。。。”
刘盈却突然挥手,小丫头停下了话。
元宝看出来刘盈不想追究,忙的挥手,嗔道:“回头再收拾你们!都退下。”罢了示意离朱去搀扶项婧。
刘盈却道:“朕来。”
众人捡回一条命,如蒙大赫,只得低头退开,默不作声退出去外间在一边候着。
刘盈往前走了几步,走到项婧身前,缓缓蹲下去,“婧儿,你可是在等朕?”
项婧回过神来,抬起眼睑看向刘盈,哇的一声哭出来,扑进了刘盈怀里。
刘盈先是一怔,继而轻轻拍着项婧的背,“朕在,朕在,哭罢,哭罢。。。。”
项婧将心里的委屈哭出来,终于好受了些,可肩头一痛,嘶了一声。
“可是伤口又疼了?”刘盈急急问,又朝元宝吩咐,“去找。。。。”
“无事。”项婧忙说,“只是方才跌倒了。”说着看向刘盈,心中有几分思量。
刘盈脸色很不好,青色的脸上挤满了疲惫和压力束缚,嘴唇有些发白,眼窝凹陷,想来休息的一定不好。
这个二十三四的少年,本该意气风发,为何这般消沉、落寞,哪里像一个少年皇帝的春风得意,项婧只看见眼前好似是个走过了千山万水的老者,看尽了世间百态,早已风尘满面、容颜迟暮。
自己受了委屈尚可以哭泣,还可以有肩膀依靠,可他却没有。
皇帝也不是都诚心如意的罢?
难怪大哥死活不肯去乌孙为官,当日万金换不得大哥的出手,今日才知,大哥是聪明人。
这深宫,深似海,挨得越近,快乐越少。
项婧看着刘盈那双眸子、那身皇服、那高挺的鼻梁。。。。他的唇,和记忆中大哥哥的鼻眼真像啊。。。。
“真像。。。。”项婧心中得以安慰,好似那个温润谦虚的少年还在自己身侧,护着自己不受伤害。不禁勾起嘴角,看着刘盈的唇笑说。
刘盈微微迟疑,终于淡淡一笑。
这一笑,越发像当年那个柔声细语、关怀备至的温润少年,伸着手,朝项婧笑问“什么在追你”。
项婧看出了神,眼中渐渐又朦胧起来。。。。
他是刘盈,大汉朝的皇帝,不是我的大哥哥刘如意。
项婧回过神,扭开了头,往后缩了缩道:“民女拜见陛下,民女失礼。”话虽合了礼数,举止上可是没有一分的敬意,反倒多了几分拘谨。
刘盈也不生气,收回手盘腿坐下,拿起一旁放着的大氅往项婧身上一盖。
元宝见状,忙的轻手轻脚领着一众丫头宦官出去了。
“身子未好,莫受了凉。”刘盈又轻轻拍了拍项婧的肩,这才很小心的收回手。
项婧拉了拉大氅,裹得更紧些。
半晌,项婧转过头,脸上的泪痕肆掠,看不出哭了多少眼泪,但红肿的眼睛却在告诉刘盈,哭的很多、很多。
“若是有委屈,大可与朕说。”
项婧想起先前的一切,话到嘴边却忍了回去,摇头:“没有,只是想起伤心事了。”
沉默。
久久沉默。
两人都是出奇的久久沉默。
忽的,“你的。。。。大哥哥,是朕的三弟。。。。”刘盈低声说,等了片刻,项婧没有说话,便又说,“从此后再没有了刘如意,朕便做你的大哥哥。”
项婧震惊,含着泪水看着刘盈,那几滴泪却迟迟流不出、落不下。
刘盈笑了。
淡淡的、柔柔的、清风拂面的笑着,如当年那个说一定护着项婧的刘如意,笑的若水似云,清透干净,却也如云如水,难以挽留。
刘盈笑,因那短短一瞬,他看到了项婧眼中的信任和爱意。
那一刻,项婧不再将自己当做汉朝的皇帝、高高在上的陛下,而是当年的故人、是大哥哥的二哥、刘如意的二哥——刘盈。
那短短一瞬,他心知,这世间往后,只有在项婧面前,自己才是刘盈,才是一个欢喜会笑、悲伤会哭的人;只有在项婧面前,自己才是有血有肉的男儿,无须头顶皇冠、皇服加身,自己依旧顶天立地;只有在项婧面前,自己才有勇气去争一次。
不谈悲喜,只争朝夕。
“陛下。。。。”项婧带着哭腔叫道。
“如意唤朕二哥,许久。。。。没有人这般叫朕了。”
“二哥。。。。”
刘盈愣住。
“二哥。”项婧又叫了一声,顿了顿便扯出个笑,偏偏流着泪笑着,“二哥!二哥!”
刘盈喉结发颤,心中早已应了千遍万遍“哎”,嘴里却就是发不出一个音。
半晌,最终只是微微的点点头,淡淡的勾起嘴角。
项婧玲珑剔透,见到刘盈这般,也不急,反倒伸手去拉刘盈,奈何皇服繁杂,三三两两的长袖下久久找不到刘盈的手,有些急躁起来,皱着眉。
刘盈一笑,抬起手臂一抖,衣袖往后滑去,双手露在外面,不等项婧反应,反倒先握住了项婧的手,“往后,朕会来拉你,你只需等着。”
项婧点头,泪珠却因此嗒的落在了身前的衣裙上,晕开了水渍。
刘盈带着宠溺的语气说:“如意可不似你这般爱哭。”
项婧闻言,抬起手摸了摸眼泪,嘟着小嘴看着刘盈,好像在说“你瞧,我不哭了”,那急切的眼神好像在邀功一般,让刘盈越发的心疼这个倔强坚强的女子。
“去床榻上躺一会儿,养好了身子,朕陪你在未央宫里走走。”刘盈征询的看着项婧,没有强加的意思。
项婧点点头,撇开一切,拉着刘盈的手,拄着地站起来,“我一直想有人哄我睡觉,娘亲偶尔会给我唱歌,可娘亲更喜欢给爹爹唱。大哥常常出远门,一走就是几月半年,二哥也爱出远门,时常偷偷溜出去。三哥虽懒,不爱动,可他却顶讨厌陪我,更不必说哄我睡觉了。。。。”
“朕陪着你。”刘盈笑着站起来,拉着项婧往床榻边走,走近了便示意项婧躺下。
项婧也不含糊,立即躺好,拽着毯子的一角问:“你也躺倒可好?我们说着话,说着说着便睡了。。。。”
刘盈恍惚了。
自自己登基为帝,除了后宫妃嫔,谁还敢与自己同榻而卧?连嫔妃也是唯唯诺诺,顺从卑微,更不必说是对方提出要求。
眼下,此举,这般大胆无礼,却也这般难能可贵!
刘盈立即翻身上塌,穿着屐履便躺在了项婧身侧,侧卧着看着项婧说:“这便遂了你心意,快些闭上眼睡觉罢。朕陪着你。”
“真好。”项婧淡淡的笑起来,终于笑了。
“我二哥可不爱我喊他二哥,他在燕北不知听了什么人的话,喜欢我叫他的名字。”
说着忽的看着刘盈头上的皇冠,那一排珠帘正斜斜的躺在玉枕上,这才露出了刘盈的眸子。
犹如黑色的夜空,宁静。
却也像不见底的深洞,神秘。
汉初,萧何作出了这皇冠,前排后排那一排珠帘长长垂下,挡住了陛下的眼。
群臣看不清陛下的眼,猜不透圣意,这才显得圣意难测。同时,陛下视线被阻,看不见不该看的污秽之物,好时刻警醒着后世刘氏子孙:严明正身、博爱天下。
项婧抬手摸了摸那珍珠,似有所悟的说道:“我的大哥哥竟是汉朝的赵王。。。。我的盈二哥竟是汉朝的皇帝。。。。当真处处姓刘的儿郎都是刘家人,这天下也真正是刘家的天下了。。。。”
“姓刘的人未必是天家,是天家也未必如何。快些闭上眼睡觉。”刘盈将项婧的手拉着放回原处,催促道。
“我还晓得几个姓刘的,恰巧也是这大汉朝的主人。”
刘盈愣了愣,倒不是因为项婧口不择言说了“也是汉朝主人”这个意思,问道:“你说朕的那几个兄弟?”
项婧一笑:“果真聪明。只不过他们不晓得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