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开的长窗外,损毁的殿门前,两队侍卫手中刀剑一字排开,也有的已经弯弓搭箭,蓄势待发,只需宇文笈城一声令下,便能让宋氏毫无悬念地横尸当场。然而甚至都不用多想,便能猜到这样一来,被宋氏钳制住的如意,即便侥幸不被她拉去垫背,也绝对难以毫发无伤地回还。
颜惜捂着腹部,尽量调整着呼吸以求缓解上一波剧痛的余韵,她的目光仍然死死盯着宋氏,给宇文笈城的回答却是冷漠至极:“我不信你。”话音才落,伤口处却骤然传来一阵如万蚁噬心一般的剧痛,而几乎与此同时,腹部也仿佛与之呼应一般,猛地收缩之间,终于预示着临产的阵痛在一刹那间一同袭来。这一下比之前都有过之而无不及,颜惜到底没能抵挡得住,蜷缩起身子一下跪在了地上。
宋氏突然又尖声大笑起来:“明贵妃啊明贵妃,你果然还有几分聪明!可怜皇上苦心孤诣骗了你那么多事,谁知到头来你却不信他!哈哈哈哈哈皇上,臣妾父女替你做了那么多事,居然还是难逃狡兔死、走狗烹的下场!明贵妃不是您平生挚爱吗?您和明贵妃能有今日,都是您对她算计太过的报应!都是报应!明贵妃!你当真以为皇上是从我爹死才开始怀疑于你的吗?其实从一开始,他便也与你一般,从未相信过你会心无旁骛地与他重修旧好!当初的降真香里,皇上早已经吩咐我下了毒!单独使用不会发作,可碰上我今日刀上涂的药引,只要你之前用这降真香治过刀伤,便足够你一受万蚁噬心之苦了!沁芳闸那个花魁,她也是山越国宗姬罢?连烧死她的那场大火,也是皇上授意上阳王做下的!哈哈哈皇上和明贵妃,你们谁也不信谁,都是一丘之貉!是天造地设的绝配!绝配!”
她说出沁芳闸大火之事时,宇文笈城便已经松开了颜惜,向她走去。他在已经完全疯狂不顾一切的宋氏面前停下,毫无表情地拔出了贯穿她手腕的佩剑,面不改色地刺进了她的喉咙。宋氏喷出一口血来,一双眼猛地睁大,下一刻便如一滩烂泥一般落在了地上。
如意一阵剧烈地咳嗽,好容易缓过来稍许,便立马拖着瘫软的左腿艰难地挪去了颜惜身边扶住了她,带着哭腔道:“殿下!”
颜惜握住如意的手,道:“我没事。”而当她努力抑制着下腹处一波剧烈过一波地阵痛抬头对上宇文笈城的目光时,后者眼里终于流露出了复杂的隐忍,道:“阿惜,朕知道你不会愿意听朕的解释”
“笈城,此时此刻我最悔的,是自己居然还在某一个瞬间想过,若是我能够不那么固执地只想着复国,或许便能够真的与你岁月静好可是原来,我所做的一切都从来未曾对不起你,至多不过是以牙还牙罢了。反而辜负了我的那个,过去是你,直到如今,还是你。”
她神色厌倦地说完,便再也按捺不住腹腔之中下坠一般的剧痛,身子一软倒在了如意身上。
作者有话要说:
☆、(五十八)草蛇灰线伏千里
腹腔之中的剧痛好似无休无止,更仿佛已经蔓延到了全身上下。颜惜模糊的意识中只觉得有股无形的力道,将她的五脏六腑都紧紧攥到了一处,不遗余力地往下腹部推去。像是灵魂出窍了许久一般的思绪终于逐渐回到脑海之中时,她的肉体最先感知到的,便是不断收缩的腹部以及无以复加的剧痛。
为了防止她由于过于疼痛捶打腹部,颜惜的双手已经被两个伺候生产的身强力壮的嬷嬷死死摁住了,连挣扎都仅限于用后背死命地撞击身下的床榻。而这一撞,却引起左边肩背处撕裂的痛楚,以及那清晰起来之后便立时令她浑身陡然一激的万蚁噬心般的酷刑。她从其中好容易找回了些许清醒的神志,这才记起来原来自己的肩背被宋氏刺伤了,顺带刀刃上的药引还触发了当初降真香里的旧毒,不会见血封喉,却能让她的生产比寻常更加痛苦万分。
“娘娘、娘娘毒伤发作,元气大伤,恐怕体力是不够将孩子生下来的啊!”
“这些朕都知道!三哥,便没有别的法子了么?”
“臣已经拿参片吊着明贵妃的气力,再也只能试着加些催产的药,看能不能趁着贵妃体力耗尽之前将孩子生出来。”
隔着薄薄一扇屏风,外面的声音却模糊遥远得如同隔世。颜惜的舌尖动了一动,尝到的一点混杂着腥甜血气的参片的甘苦味道令她又清醒了些许。方才半梦半醒之间感受到的腹部传来的频率愈发加快的收缩与坠涨之感在逐渐地下移,而那万蚁噬心般的痛感仍旧不肯放过她的任何一处有所知觉的腑脏,尤其是左边肩背后见血最直接的刀伤伤处,更是丝毫触碰不得。连跟着侍产嬷嬷的导引大口呼吸所导致的上半身抬起落下,都会在伤处碰到床榻的那一瞬间令她眼前发黑,疼得几乎要昏厥过去。颜惜只能依靠狠狠咬死自己舌尖的片刻痛楚令自己尽量地保持清醒,只是这样的刺激也仿佛正在渐渐失去功效,她意识清明的时间越来越短暂,反倒是两耳嗡鸣、眼前发黑的时候逐渐更进一步地席卷了她的灵台。
正在此时,她听到那人说:
“无论如何,朕要她活着!”
颜惜猛地睁开双眼。
稀薄的感动在最初的一个瞬间便已经渐次退去。她不由得惊异于自己竟然还有心思去想自己其实根本不应当被他所感动的事。所有曾经在她心里逗留过的犹豫与悔意早已经在宋氏癫狂的笑声将真相毫无保留地剖白开来展现在她眼前的那一刻土崩瓦解,而他的沉默无言与不予否认,无疑是加诸其上最后的夺命一刀。她看着他,相距不过数尺,彼此一抬手就能易如反掌地握住对方的衣袂;而她身上流血的伤口,与完好无损高高在上傲然俯视众生的他,都与一年半以前广宁郡王伏诛那日宫宴上的场景,与五年多以前山越国国都罔州城下谯门里引剑直指的那一幕,都再一次重合。而她与宇文笈城这近六年的纠缠,她所经历过的与他有关的每一桩每一件,都在言之凿凿地提醒着她:颜惜啊颜惜,他骗了你,他从来,都是在骗你。
她所有的犹豫不决,所有的暗自神伤,甚至是最初相许时她自以为明智的三分保留,无一不是在他的谋划之中。与她定情相许,被她发现自己的图谋,坠崖生还而后挥师山越,令山越国对南朝称臣,将她选入南朝先帝后宫,后来又纳她为妃,待她千般荣宠万般真心,令她在暗地里汲汲营营谋划山越国复国大业的同时,也无时无刻不活在对他的愧疚之中他看准了她的性子,偏执到痴愚的性子,会轻易被他的温柔与真心动摇,即便不会真的为他收手也不会为他改变,然而只需要这一点的犹豫,这一点的遗憾,便足以被他利用,将计就计走出下一步棋。
草蛇灰线,伏延千里。如今的果,是不知从多久以前的何时,便已经悄无声息结下的因。
下腹坠涨的剧痛在颜惜恍神的某一个瞬间达到了极致。颜惜忍耐了这许久,再也经受不住,腰腹处几乎用足了周身上下剩余的全部力气的同时,痛极喊出了声,连她自己的耳膜都被震得生疼。此时只听侍产的孙嬷嬷喜道:“出来了出来了!头已经出来了!”
颜惜才刚松了口气,然而不多一会,便又听孙嬷嬷像是有些慌了:“糟了!孩子的肩膀宽了些,产道口开得紧,怕是要卡住!”
在看到婴孩冒出了头之后,到肩膀处便有些卡住时,孙嬷嬷便隐隐地知道,果然最担心的情况还是发生了。
颜惜这一胎还不到九个月,算是早产,胎儿可能还未摆正到适宜生产的胎位,难产也是这段时日来一直为颜惜安胎的宇文启涵所预想到了的。孩子能如常头朝下出来已经算是万幸,至少不会因羊水干涸而胎死腹中。再者此前颜惜被宋氏刺伤,引起旧毒一并复发,又受了不小的刺激,自然是元气大损。她能够坚持到让孩子露头,可以说已经是竭尽全力了。
孙嬷嬷不敢表露出来太多的恐慌,只得又含混地给颜惜鼓劲道:“娘娘!娘娘快加把力气!就快出来了!”
宇文笈城闭目立在窗前,眉心皱出深深的两道痕迹,一手揉着额角,眉梢眼尾写满疲惫。手边桌上的茶水早已凉透,他却并未发觉。直到侍立在一旁的楚灵锦上前来,禀道:“皇上,孙嬷嬷说,皇嗣已经露了头,却因胎位不正而有些难产。孙嬷嬷和魏王殿下都在想办法,只是事到如今恐怕也没什么别的法子。贵妃娘娘有毒伤在身,恐怕支撑不了许久,催产药用得多了却怕引起血崩。大抵唯一的办法便是让孙嬷嬷剪开贵妃娘娘的下身少许,将产道扩大,方便皇嗣降生。皇上看”
他淡淡一挥手,不容置疑道:“朕只要明贵妃母子平安。”
楚灵锦颔一颔首,道:“是。”转身要走时,却被宇文笈城止住了:
“宋氏来凌云殿之前,都见过谁?”
楚灵锦何其聪明,自然迅速便领会了宇文笈城的意思,略微思索片刻便道:“自忠武将军殉职的消息传来宫里之后,宋婕妤便将自己关在宜雨轩,直到今日来凌云殿之前,都一步也未曾离开。去过宜雨轩的人,除在宋婕妤晋封后前去传旨的郑公公与奴婢,以及例行诊平安脉的御医之外,”她顿了顿,“只有秀仪郡主。”
“秀仪郡主?”他终于睁开双眼,沉重冰冷得令人胆寒的目光带着探究的意味,又问了一句,“即便是齐鹏之女,有个郡主的封号,却也并不能随意出入禁宫罢?她进宫做什么?”
“回皇上,秀仪郡主是说代光正王与光正王王妃入宫慰问丧父的宋婕妤的。据说光正王与忠武将军是从前在军中的就是,光正王王妃与忠武将军亡妻亦是手帕交。秀仪郡主是受了父母之命进宫慰问。”
宇文笈城嗤笑一声:“朕不在乎她是真心慰问还是醉翁之意。总之宋氏伤了朕的贵妃,与她脱不了干系。若是明贵妃母子平安,朕便放齐氏一马;若是她有半分差池”
话停在了这里,个中意味已经不言而喻。
作者有话要说:
☆、(五十九)虎毒不食腹中子
万蚁噬心般的毒症还在无休无止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