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前的颜惜,更像是十年前与他初初相识相恋的那一个她,豆蔻年华,与如今一般敏锐,却远没有如今的冷硬果决。那时候的她,即便知道了他要夺取山越的密谋,也没能在第一时间下了斩草除根的决断,尽管举剑与他相拼,却在将他逼落点苍山绝崖之后,并没有最后查证他的死亡。是以最后,才留给了他死里逃生,于半年后携南朝大军回返的可乘之机。
那时候的颜惜,即便有着骨血里承继自她母妃的清醒与敏锐,却终究还是败给了情之一字的法网无边。他坠崖的那一刻,她亦扑倒在断崖边,随风挟裹而来滴落在他脸颊上的那一滴泪,犹自是滚烫的。记忆里的紫衣少女笨拙却固执异常,也曾经在宽大衣袖的遮掩下牵住他的手,涨红了一张精致绝伦的面庞却硬是不肯松开,就好像后来巨阙剑刃五寸宽的平面上倒映出的她咬破下唇的表情,决绝得如同舍生赴死。
他那时,怎么便从来没有发现过,原来她竟然也曾是那样的舍不得他死。
那样的少女,与迄今为止他见到她的最后一面——凌云殿里将双股紫钗一分为二,意在恩断义绝,而后平静地转身离去,毫不犹豫站在了她母国那一面与他对立的女子,实在太过迥异。
作者有话要说:
☆、(八十六)假作真时真亦假
那样的少女,与迄今为止他见到她的最后一面——凌云殿里将双股紫钗一分为二,意在恩断义绝,而后平静地转身离去,毫不犹豫站在了她母国那一面与他对立的女子,实在太过迥异。以至于在他第一眼看到她的背影时,甚至没能认出来,那是她。
迷雾之中颜惜回过身来,朝向他缓步走近,精致绝伦的眉目即便是在迷雾之中也显得益发清晰起来。她看着他宛然一笑,双唇微微开合,像是说了什么。
从她的唇形可以辨认得出来,她在说的好似是:
“笈城啊,带我走罢。什么国仇家恨,山越国的一切,我全都不要了。我只想同你长厢厮守。”
宇文笈城在这一刻骤然清醒过来。
他回望着她的视线,目光如有实体,一寸寸缱绻地勾描过她异常精致的面容,然而手底的动作却是分外的不协调——腰间的佩剑被他缓慢而悄无声息地抽出,待她走到他面前来时,一道雪亮的剑光闪过。那一个瞬间他几乎不可抑制地逃避一般地微微阖了双眼不去对上她漆黑如墨的双瞳,再睁开眼时,剑身毫无犹疑地没入了她的胸前,染开的血花大团大团地喷溅在他的脸颊之上、衣襟之上、袖口之间,却感觉不到任何的温度与生命流失的腥气。
宇文笈城几乎是松下一口气来。
他的双眼一瞬不瞬地看着面前熟悉之极的女子,她顶着颜惜的面容,神似到连他都看不出任何差别,只是却绝无可能是她。
她似乎丝毫没有察觉到自己胸前已经被开了个足有拳头大小的血洞,视线的终点仍然饱含着近乎缠绵的情愫停留在他身上,好似要用这一眼或是许多眼将他的面容、将他整个人铭刻进自己的心里去。她脚下的步伐也没有一刻停顿,不为所动地继续向他走来,直到最终扑进他的怀里,温柔而虔诚地拥住了他。
那一刻宇文笈城甚至忽然有些后悔杀了她。
这些年来,他也不是没有想过,找一个或几个与她在某些方面相似的女子收在后宫里当作替代品。事实上,甚懂察言观色,猜测君心的朝臣们,也有不少人送过或多或少有些像颜惜的美人入宫。比她美貌者有之,比她温顺者有之,甚至不乏德艺双馨的才女,或是更加英姿飒爽的将门虎女。这些女子都有一个特点——在试图送她们入宫的朝官口中,她们哪个都同颜惜一百个相似,又哪个都比颜惜好上百倍。然而最终却没有一个人成为他的妃嫔的原因,是当他亲眼见过之后,还是无论如何都觉得,她们之中,甚至这个世上,没有一个人,也不会有这样一个人,与真正的颜惜有半分相似。
即便天命注定他们有缘无份,她亦是他心中的,独一无二。
面前这女子,无论容貌、身形、神情、姿态,甚至包括她说话的语气,看向他时的眼神,与真正的颜惜都堪称一模一样。若说有哪里让他一眼看出了破绽,那无疑便是她说出口的话。他的颜惜,在视他作此生有缘无份的挚爱之前,最先看重的必定是她母国的百年基业,是山越国能否复国,偏安神州一隅。因此只要她一日国仇未洗,夙愿未成,只要他一日还是覆她母国的南朝天子,她便绝无可能说出要抛下一切与他离开的话来。并不是因为她将家国大义看得多么重于性命,只不过是因为她太过执拗——总是执着地坚信着她母妃的临终遗言:将山越国,变成她的囊中之物。
而此时此刻,他眼底却满含几乎真切的悲意,将面前的伪物温柔地纳入了怀中,轻抚着她逐渐被没有温度的虚假的鲜血染得红透的后背,好似是在同真正的她诉说着最真挚最感人肺腑的情话:
“阿惜啊这问题你其实不必再来问我。因为无论你什么时候说想要与我长厢厮守,我都总是愿意的。”
“若是此次一战,你我之中非得有一方以死明志,那么,若死的只是这伪物便好了。”
怀中人在他唇齿间坚定而清晰地吐出“伪物”二字之时,蓦然化为轻烟消散。
不远处掩身在突起的山壁之后的玄徴,扣作发动秘术的结印的十指微微一动。他睁开半闭低垂的双眼,看见双眼恢复清明,站起了身来的宇文笈城,玄甲紫衣,金冠束发,手提铁剑向他的方向走来。
玄徴长叹一口气,知道阵法已破,正准备迎上前去拼死一搏,此时肩膀却被人按住了。他一回头,只见身后两个年轻女子,一着白衫一穿红裙,眉眼间有些说不出的肖似。白衫女子正是山越国的贞范宗姬颜忆,默不作声地将一把剑递上来给他,而后转身便走。而红裙女子笑嘻嘻看着他,道:“人家也有自己的日子要过。千里来送剑助你,便是告诉你一声:鸡肋她弃了。”
颜忆面色青白,狠狠瞪了红裙女子一眼,转身走了。红裙女子似笑似叹地看了玄徴一眼,也跟着走了。
玄徴摇了摇头,掂了掂手中兵器的重量,觉得虽然略有些不够趁手,不过眼下也管不了那许多,回头嘱咐了莳花谷另外几个弟子守好结界,自己便走出了山石的掩护。
宇文笈城看到山壁之后的方向有人现身出来,冷定太久的眼底蓦然脱出一丝甚至有些兴奋的锋芒来,几乎已经不像是平日里面对繁琐无尽的朝政时那个只能永远端然清傲的南朝天子。这一刻,仿佛有什么生来便存在于男儿血脉里的东西,因为嗅到了近在咫尺的刀锋舐血的味道,而悄然觉醒了。
连手中剑器好似也跟着静默地嗡鸣起来。
颜惜率领着三千精兵策马靠近了芃州城外的一片树林边上暂时扎营,比起预计的行军速度还要快了大约半日。然而当她带着一队亲随策马到了城池附近预备探一探城中情形之时,便已经察觉到了不对。
原本在她的猜测中,宇文笈城此时应当已经到了芃州城内指挥坐镇,不然颜钥身为先锋也不算泛泛之辈,实在不能在未能成功攻城的情况下,折损了四分之一人马才狼狈返回。只不过此时芃州城内外灯火通明,城门大开,甚至还有赶着车马运送货物的百姓陆续出城。此刻酉时左右,正是城外进城谋生的百姓们出城回家的时辰。
颜惜和亲随们都觉得奇怪之极,故而又在原地守了半个时辰左右。而那之后,出乎他们每个人意料的是,原本还不到宵禁的时候,城门却已经紧闭落锁,城楼上却突然多出了不少严阵以待的重甲士兵,其中不乏远攻的弓箭手。
无论宇文笈城其人在不在城中,方才能有这样一副寻常市井生态,至少是此时此刻没有将战事当作一回事。而说起芃州城的守将缘何会认定那时不会有事,而半个时辰之后却突然严阵以待,并挑守城士兵都准备完全的时候将山越将领与攻城精锐特意引至此处颜惜所能想到的缘由,只有一样,那便是——声东击西!
若不是她带兵早到了个把时辰,若不是她派了玄徴前去拖延,恐怕待交战起来她察觉到不对之时,真正从清余山谷刚刚赶到的南朝主力大军,已经在御驾亲征的宇文笈城带领下,绕到后方去袭击山越两万大军驻扎的大营了!
作者有话要说:
☆、(八十七)剑斩猛兽食人前
当颜惜赶到清余山谷之时,宇文笈城率领的南朝大军早已经不见人影,数名莳花谷弟子聚在一处藏身在山壁之后,在见到颜惜带兵过来之前没有一人敢现身出来。而仰面躺在清余山谷谷口的旷地上的,唯有一个人,那便是玄徴。他左肩开了一长道血口,直达心脏上方,外翻的血肉里混杂着衣衫的碎布与地上的沙石土砾,更显得分外可怖,远远看去甚至难辨生死。而不远处惊魂未定的数名莳花谷弟子,却没有一个人敢过来看一眼他的情况。
颜惜派了一队士兵去查探周围情况,又让几个亲随将重伤奄奄一息的玄徴加紧抬回了山越大营交给军医医治,自己则召来了几个尚且还算清醒镇定的莳花谷弟子问话。
“我们的阵法没能制住南朝天子,他不知道什么时候发现了身为阵眼的玄徴公子的所在,提着剑便过来了。玄徴公子与他对战起来,他功夫其实一点不弱,可那南朝天子偏偏不知道为何像是被触到了逆鳞一般,实在像是杀红了眼,不要命似的跟玄徴公子对战,拼着自己几乎被玄徴公子刺伤了了心肺要害,将玄徴公子伤成了这样公子用暗语告诉我们到南朝大军离开之前都不要出来,不然我们也不敢这般见死不救的”
宇文笈城果然。他的性子,颜惜是最清楚不过的。莳花谷的“黄粱”阵法,入阵之人会在幻觉中看到自己平生最期望得到之物,正如身入黄粱美梦,才会沉浸其中不愿醒来。只不过,宇文笈城与她是同一类人,偏偏将身上肩负的责任看得比天大,在完成使命之前,绝不会改变自己的目的。他就算在“黄粱”阵法之中看到了自己平生最想要的,也只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