凰千寻摊开手,做了个与我无关的表情,身子在灯影交错中慢慢转了回去,牵了马继续前行。她的脚步轻快,似乎带着几分愉悦,楚三脸上恼怒的神色也随着渐渐消散,如慢动作一般,最后只余一抹略有些纵容的笑。
忽然想起那一日在凤凰氏神殿前,他明明躲过了她唤来的沙鹰,却仍然佯装从沙丘上跌了下去,她弯腰拂掉他衣摆上的尘土时,眼睛里也像方才那样闪烁着恶作剧得逞的光……纵使经历了数次生离死别,也还只是个孩子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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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南古街远不如北城繁华,红砖碧瓦的高门大户远远遁入夜色,留下一排排简陋的蓬门疏窗。窗棂中透出一缕缕昏黄的光,斜打在破旧不堪的幡幌上,仿佛交叠出现的两个世界。
然而此处虽然华贵不足,热闹却全不输城北。衡门酒肆的郑掌柜人到中年,留了一脸络腮胡子,袖子高高挽起,露出长年累月做力气活而练就的精壮的手臂。靠窗的两个客人正大声划拳,有人喝得醉醺醺大骂家里婆娘……
郑掌柜笑眯眯的,一双醉眼左顾右盼,忽然,他浓眉一竖、拍案而起,桌上酒壶随着他的力气跳了两跳,惊醒了一旁瞌睡的小二。
四周客人司空见惯地该吃吃、该喝喝,那掌柜却已大步流星走到门口,拎起了一人的后脖领子,怒骂道:“小兔崽子,还敢来偷老子的酒喝?看老子不剥你一层皮!”
他捋捋袖子,正要一拳揍下去,却忽听身后一人轻笑道:“多年不见了,郑胡子,你这暴躁的性子怎么还没改改?”那人声音不大,却隐隐盖过了酒肆内的喧嚣。
郑掌柜一僵,回过头去看,只见一青衣少女牵马站在门外酒旗下,鬓云腮雪、浅笑盈盈,漆黑的眸子顾盼生辉。他皱皱眉,反手一扔。那偷酒的小子被轻而易举甩出二丈远,打了几个滚,一瘸一拐地跑了。
“小姑娘,郑胡子这三个字可不是人人能叫。”郑掌柜双臂环于胸前,醉意朦胧的眼睛划过一丝精光。
青衣少女点点头,轻抚着马鬃,一字一顿道:“能叫你郑胡子的人一般命硬些……我恰好是一个。”
郑胡子愣一愣,微微眯起眼,随后瞳孔骤然收缩……人上了年纪,记性往往不大好,可有的事、有的人,却能至死不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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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年前的冬日初雪,阳光在雪地上闪着莹莹的白。他郑大掌柜正哈欠连天地踢着一个醉鬼,忽听几声浅笑,一个略有些清冷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多年不见了,郑胡子,你这暴躁的性子怎么还没改改?”
那声音熟悉得厉害,几乎渗到了骨子里去。郑掌柜踢人的动作顿一顿,慢悠悠回身,大笑道:“聂庭,你这祸害都还活在世上,老子的脾气怎么能改?”
聂庭一袭白衣,御雪而来,清俊的眉间挂着一丝笑意,轻描淡写得让人看不出他眼底隐藏的悲凉。那个多年前在朝堂之上锋芒毕露的少年,似乎已被彻底淹没在岁月深处……
郑掌柜有几分感慨,想要说些什么来应应景,然而还没酝酿好情绪,忽然又听见一个细细软软的声音:“郑胡子……师父,这个名字有趣儿。”
他一怔,下意识往聂庭腿边看去,却见一个五、六岁的女童,唇红齿白、笑靥明媚,细白的小手紧紧抓着聂庭衣角。那女童穿一件鹅黄色小袄,一双眸子黑得异于常人,如墨点苍山,灿若流星。
聂庭抿唇一笑,大手摸了摸她的头顶。“能叫他郑胡子的人一般命硬些,我家千寻恰好是一个……”
郑胡子被噎了一句,一时说不出话来。聂庭又是快意一笑,弯腰抱起那女童,脸颊轻轻贴着她被风吹得通红的脸蛋。他微微低头的瞬间,眼眸里柔情似水,晨风牵起他几缕长发,飘摇在再不能碰触的岁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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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郑胡子,你不认得我了?”交睫之间,当年的女童已长大成人,巧笑嫣然。
郑胡子甩甩头,大大咧咧一笑,道:“你这丫头,还真是没大没小!”他顿一顿,似是想说些什么又下不定决心,最后颓败地撸了把脸,粗声粗气道:“你师父那祸害呢?”
他话一出口,凰千寻脸色剧变,蠕动着嘴唇很久,却没有发出半点声音。郑胡子的心随着她的沉默而越来越沉,沉到最底下的时候,脱口骂了句脏话。“妈的,早知道他遗不到千年,老子当年就该跟他好好打一场……”
凰千寻垂眉站着,衣摆在夜风中猎猎作响,单薄的背脊挺得很直,却倔强得令人心疼。
郑胡子叹了口气,拍了拍她的肩膀,道:“那祸害向来不重生死,你也看淡些……这么冒冒失失地跑回来,万一出了什么事,他在地底下也不得安生。”
凰千寻点点头,又摇摇头,拿出挂在脖颈上的墨玉葫芦,道:“这次回来,我便不再回去了……先去东海郡通知他家人,然后去朝歌山将他的骨灰与我父母合葬……”
郑胡子随意扫了眼那葫芦,略微一怔,随后骤然抓来仔细看了又看,脸色阴沉地急问道:“你这菩提葫芦……哪里来的?”
第16章 洛阳三月飞胡沙2
凰千寻点点头,又摇摇头,拿出挂在脖颈上的墨玉葫芦,道:“这次回来,我便不再回去了……先去东海郡通知他家人,然后去朝歌山将他的骨灰与我父母合葬……”
郑胡子随意扫了眼那葫芦,略微一怔,随后骤然抓来仔细看了又看,脸色阴沉地急问道:“你这菩提葫芦……哪里来的?”
凰千寻眨了眨眼,略略让开身子,露出隐在阴影下的男子。那男子背倚垂柳,略略挑起桃花眼,修长的手指轻扣树干,柳条轻轻摇曳,模糊了他似笑非笑的眉目风华。
“是你……”郑胡子眯起眼,下意识挡在凰千寻身前,侧眉问道:“丫头,你可知道这家伙是谁?”
凰千寻老老实实地摇了摇头。“不知道,我在西域救了他的性命,他便一路跟着我了。我只知他姓楚行三,心思深沉难测,习的内功心法是凝冰诀……对衣食住行极其挑剔,应该非富即贵。”
楚三一怔,哭笑不得地扶额哀叹:“千寻,你的总结还真……精辟!”
郑胡子握了握拳,冷笑道:“从西域一路跟来,阁下倒清闲得很……楚荆山庄虽号称南南北楚,却多年不动声色,怎么阁下一接手便改了心性,也要掺和进去争个高下么?”
楚三摇摇头,百无聊赖地叼着一片柳叶,斜扫眼“衡门酒肆”的小招牌,颇有几分地痞流氓的神韵。“我就是想争也没那个实力,唯求自保尔……郑大将军身在衡门、不理魏阙,对朝堂上的形势倒一清二楚,不过我又没害这丫头,只不过碰巧同路,你紧张什么?”
郑胡子默了默,转头征询地看向凰千寻。凰千寻点点头,低声道:“我们入关已有月余,他虽然惹人烦,但的确没害过我。”她说完,见楚三凄婉一睇,不禁打了个寒战,连忙改口:“也不是特别惹人烦……”
郑胡子略感诧异地扬了扬眉,一时也猜不透楚三的意图,闷声道:“天色已晚,楚庄主您的府邸就在城北,出门右转过了天津桥便是……我们小门小户留不起您这尊大佛,好走不送。”
他说完,领着凰千寻往酒肆后的小院走。才走了两步,忽听楚三轻声咳了咳,低低唤了声“凰千寻”便再不言语。
凰千寻步子一顿,转回身去。风吹动柳叶,搅碎了月华、烛光,映在他白玉般的脸颊上。他站在斑斓交错的瑟瑟光影中敛眉浅笑,周身笼罩着柔光,修长的身影与垂柳融为一处,仿佛广寒宫外净无瑕秽的桂树花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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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三那一夜离去后便再没露面,凰千寻白日在洛阳城内闲逛,晚上跟着郑胡子当垆沽酒。如此过了十来日,她预备着该启程去东海郡,便上街买了些下酒菜,打算当晚向郑胡子辞行。
“郑胡子,今晚吃散伙饭!”凰千寻嚷嚷着推开院门,看了看院中石凳上一袭浅紫色丝缎长袍的俊美男子,眨眨眼,道:“楚三……庄主,你怎来了?郑胡子呢?”
楚三含笑不答,招手示意她靠近些,抓起她一缕头发放在鼻子下深吸口气,笑道:“千寻,这几日不见,可有想我?”
凰千寻脸颊一红,扯回头发,诚实地摇了摇头。“没想。”
“没良心的臭丫头。”楚三眼眸一瞪,手指微微蜷着弹上凰千寻的额头。
凰千寻轻声呼痛,捂着脑门退后两步,怒道:“你这男人……我救了你的性命,好吃好喝地供着……怎么反倒是我没良心?”
楚三难得噎了噎,随后宽宏大量地一笑,转移了话题。“千寻方才说吃散伙饭,是打算启程去东海郡了?”
凰千寻瞥他,没好气儿地应了一声。
楚三也不计较,悠悠笑着。“如今的东海郡侯皇甫岚是你师父的嫡亲兄长,你打算怎么对他讲你师父的事?他贵为郡侯,你在中原只是平民百姓,能不能见到他都很难说……更何况,他会相信你的话么?”
凰千寻怔了怔,讷讷道:“我……我说我的,信不信由他。”
楚三哑然失笑,无奈地摇摇头。“傻丫头……若是现在有个陌生人跑来对你说,百里濯缨死了,你会如何?”
凰千寻猛然愣住,脸色变了变,不再言语。
楚三薄唇一抿,拉她坐在自己身侧的石凳上,继续循循善诱:“千寻,这件事情急不得,交给我来处理可好?我明日启程去京城,两个月后回来。到时我陪你一起去东海郡拜会皇甫岚,无论他信不信你,总会给我几分薄面。”
凰千寻默默抽回手,摸向腰间那块镂雕着“百里”二字的玉佩,垂眸想了片刻,点点头,道:“那就麻烦楚庄主了。”
楚三面色一沉。“别叫我庄主。”
“那……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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