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那儿久久地望着李承汜。此刻安静,多么好。
就在前几天,因为十九,我还跟他吵得面红耳赤,几乎撕破脸。现在他却又变得这样安静,就像个孩子一样,睡在我的身边,还微微皱着眉。
他看起来怎么这样累。我想一定是我这两天闹的,他昨晚上定然没有睡好。
他为什么会这样子,虽然要奉命押解我回京,可是为什么要这样,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我没有办法再去想这件事。我也不可能再去问他。我动不动还是会发怒,跟从前那样。从前我还是公主的时候那样。那时候,其实我很少跟他大发这样的脾气,像个疯子一样。可是如今沧海桑田,我不再是公主,他却成了将军。可是我却要控制不住地将自己最凶蛮的一面给他看。
我不想要他这样子好心。我猜不起那样的想法。可是如今他却这么安静地睡在我的旁边,我竟然不想动弹。
真希望这一刻就是天荒地老了。
真希望那些噩梦一般的事情从未发生过。
但是外面的时间还在不停地走,马车还在不停地走,我们都在不停地走。
那么多不可逾越了,还怎么回得去?那么多错误都犯了,还怎么再能原谅?
正是清晨,屏风那边传过来侍女倒水洗漱的声音,水声哗哗的响。墙上窗口,挂下来的厚厚的帘布挡住了严寒,可是缝隙间却透出明亮的光。
空气中飘着一股新鲜的味道,说不上来是什么。也不那么冷了,整个世界都仿佛很安静。
忽听得外面侍女小声道:“雪停了?”
“恩。下了一夜——冀州的雪可下得真早……”
“早什么?都十一月了,在我们那边,河上的冰都可以走人走马了……”
“你小点声!爷和那位都在里面呢……莫吵醒了!”
下雪了?
我想起了金陵今年的雪,那么薄薄的一层,又小,来得又快,去得也快,但是却叫我这个从小到大从未见过雪的人开了眼。
可是这里是冀州,这是北国的雪。
李承汜家乡的雪。
我转头望一眼那窗口,这帘布缝隙外面透过来的光这样亮,果然便是那雪光映的了。于是动一动身子,便想要去揭起来那帘布看看。
不想身子一动,李承汜却醒了。他很快地支起身子,一手扶着床,望着我道:“你醒了?”
我瞧着他,点了点头,并不想同他多说话。看他那表情也有些不自在,大概刚刚不久前刚跟我大闹过,所以突然两个人都平静起来,共处一室,有些不知所措。自己刚刚坐起来,他又皱眉道:“你要做什么?”
我一开口,想说“我想看看外面”,但是喉咙火辣辣地痛,嗓子沙哑,什么也说不上来。
李承汜见我这个样子,便对外面喊侍女过来倒水,然后道:“你刚退烧,嗓子痛很正常。莫多说话了。”
侍女倒上水,他又接过杯子来,一边说:“不太烫,快些喝了。”然后就自己端过来给我。我默默地喝了。
李承汜看看我没什么事,便站起身来,走到我床头伸手摸了摸额头,我软软地躺在床上,根本没有力气动。要是我没有昨天那么一病,这会儿并不怎么不想看见他,正在气头上,肯定就会躲了开去。但是现在连动的想法都懒怠了。
他摸了一下,自言自语道:“应该是没事了。”
说着,便放开手,道:“早饭做的什么?”他问那侍女。
“按岑先生吩咐,只做了些粥。”
李承汜点点头,道:“就送到这儿来吃吧。”
“是,”侍女答应着,抬头试探着问李承汜:“爷也一块儿进来这里吃么?”
李承汜犹豫了一下,忽然又看看我,我望了他一会儿,转头只看着那白亮的窗外不说话。他见我没什么反对意见,突然有些愉快地道:“好。”
侍女们很快伺候我们两个梳洗过,然后又等着她们一一把案子和饭碗粥汤端进来。我在床上坐着,李承汜则在床边坐着。她们将那小案子放到了床上——这案子很小,是那种专门用来在床上吃饭用的,两边可以固定到床边——然后把我扶起来,半支着身子。
那边李承汜已经起身到我的床头小柜子里找什么东西,找了片刻,却翻出一本书来。
这书我好像从前见他读过。他老是喜欢读这样的东西,从前我跟着他念国子监的时候,见了那些白纸黑字就要头晕眼花,他却听得认真,还跟我讲得头头是道。可是我不知道,他什么时候居然在我床边柜子里放了他的东西。这会儿随便抽出一本书来,就自顾自看起来。
看着侍女们伺候我们俩,感觉好像又回到了从前。我们两个简直不像将军和囚犯,而是像一对寻常的富贵人家的夫妻,清早刚起,便有仆人端水洗漱,伺候饭食。
侍女们忙活的时候,我便望着对面墙上挂着的那幅画出神。饭菜都端上了,我还看着她,李承汜见我不吃,又问:“在看什么?”
我指了指那画,问道:“怎么不见青姐?去哪儿了?没跟你一起?”
他看了看我,低头翻了几页书,淡淡地道:“她……她在燕京那边呢。你就快见到她了——她多次想见你,急着南下,被我拦住了。”
我的眼前立即浮现出那张如春风一样温柔的笑脸。靳青总有这种力量,能让人安静下来。她柔情似水,待人和善,体贴入微。从来都一副真心对我,我那时候追在李承汜屁股后面跑,整天黏在他们俩中间,她也丝毫不生气。这样的人,我都不知如何面对她。
如今虽然李承汜灭了我的国,但是这一切跟青姐没有关系。但是不知道为何她却没有在他身旁。
我们吃完了饭,然后就要喝药。李承汜表面上是在看书,其实一双眼却不时地瞟向我这边,看我有没有喝,我早就看见了。
但是这药实在苦的很,我喝了半碗,就实在喝不下去了。放在桌上。
李承汜果然看见了,把书放在一边,皱眉道:“怎的不喝了?”
我无奈地道:“太苦了。”
“良药苦口利于病。药不苦就不叫药了,又不是喝糖水。快喝了。”
他几乎又是以命令的语气,又在逼我。我几次端起来,都是喝一小口。那药不但喝起来苦,而且还有一股刺鼻的腥气,让人闻了就想要恶心。我喝了几口,旁边侍女见我那样艰难,小声建议道:“不如加一些桂花糖吧,这样便不那么苦了。”
她说着,看看我,我看着碗不说话。李承汜却道:“不行!糖会影响药效,还是什么都不加最好。”
我无奈,只得端起碗来,那刺鼻的味道又扑了过来,我忍不住,忽然放下碗,抚着肚子,感觉马上就要吐。
侍女赶紧将钵盂递上来,我伏在床边,吐了几口,没有吐出什么来。
李承汜有些着急,左右走了走,挠挠头,道:“如此难受么?”他犹豫了半晌,终于道:“罢了,那就加些糖吧……”
后来在几颗桂花糖的帮助下,我终于咽下了最后一口药。李承汜又坐了一会儿,那边侍卫又进来了,在他耳边说了声什么。李承汜点点头,将他遣走了。复又站起来,看了看我,道:“我还有事,先出去了,晚上回来,你……你在这里好生躺着……”他说完,披上外袍,就走到屏风外面去,临了还又加了一句:“不准出去。”
我坐了一会儿,觉得实在无聊,因为烧早就退了,嗓子也不那么痛了。所以便想下床走走。侍女们又像受了惊吓似的,几次阻拦我,但是我还是出了屏风。披上了裘袍,走到外面去。
车门口的帘子没有卷上来,低低的垂着,我让她们将帘子卷起来,然后就看见外面一片白茫茫。
李承汜不许我出这个车子,但是在这里面走动总可以了吧?我从没见过北国的雪,金陵下的那点小雪根本不够看的。这会儿从车内看出去,透过这四四方方的门口,外面的雪果然停了。地上都是厚厚的积雪。车队还没有开始行进,只有扫雪的士兵们,手拿着北方的大扫帚,一下一下地将那些积雪扫到一边去,留出一片空地来。耳畔听得沙沙的扫帚声,摩擦着土地。
作者有话要说:长安纠结的内心。
今日双更,大家看吧。
下一章就到了关键点了。
、燕山雪
一连数天,大雪都是断断续续,而我也终于因此见识到了北国的雪。那才真是叫雪,虽然是整日在车里,李承汜不许我出去,但是我从那门口窗户里望出去,已经看见那大雪纷飞,茫茫无尽。苍茫晶莹的大地盖着白雪,连绵不断,远处的高山连绵起伏,灰黑色北国大山,冬天草木凋零,叶子都不存,只有光秃秃的树枝。但是这样的风光,却更能让人震撼。
行了几日,便到了冀州的重镇凌阳。这里有一条凌河穿过,凌河从冰湖上流进去,又流出来,往北切开燕山,留了一个豁口,便成了一个大峡谷。过了凌阳的燕山口,就出了冀州,再往北,就是燕京了。
燕山口常年大风,凌河深切燕山山脉,在大山的深处留出这条狭长大峡谷,常年多雪。我们到凌阳的时候,并没有多做停留,因为离燕京已经很近了,而燕京那一面的人已经派了御史大臣前来接应,于是匆匆一过,就直奔燕山口。这几日,便又是大雪下个不停,竟然没有断绝。
越到燕山口,那雪就越发得大了起来,后来车队行路都很麻烦。过了冰湖,再往前时,雪终于停了下来。可是连日的雪,早就让燕山口给堵了个严严实实,车队被困在燕山口和冰湖之间,动弹不得。又停了好几日。
到得第五日上,我从营帐中醒来,就闻到空气中一股花的香气,若有若无。等起来看时,原来却是山谷里的梅花开了。这燕山下的狭长山谷,又名唤燕梅谷。听闻此处山上到处都是野生梅花,不知哪一年偶然生出一棵,以后就越聚越多,竟而成了一方景致。严冬时节,梅花开放,名动天下,我在金陵的时候就曾听说过。燕梅谷的梅花,比杭州的灵岩寺,南京的钟山都要好。而且因为在山谷处避风,所以较为温暖,梅花都开得早。
我们到了这里,果然处处都是梅花,红梅也有,白梅也有,腊梅也有,那时候还没开放。却早都已经含了骨朵。如今雪既已停,又赶上晴天,山谷南侧向阳的梅花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