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人连说了三个‘你们!’,其余的话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只是张大眼睛看着重光和泰士,脸色蜡黄,嘴唇也似乎一下子失去了血色,浑身剧烈颤抖。不过是几秒钟的事情,眼眶里就涨满了泪水,陡然溢出来,从脸颊滑落到下巴……
女人都是表面要强,实则软弱的动物,不管她平时表现的有多么坚定和强势,一旦碰触到内心最重要的东西时,她们有时候无用的不堪一击。
“你们……你们到我家里来干什么!是来干什么的!”女人的声音依然强硬,然而满脸的泪水降低了她的威吓度。
正志没有理杏子,而是看着手里的亲子鉴定报告说:“你们来是想要认回哲也吗?我知道哲也在你们医院工作,难道说你们已经告诉哲也这件事了吗?”
重光急忙说:“怎么会呢?我们怎么可能告诉他呢?我从来都没有想过要告诉他,你们辛辛苦苦把他养大,我们有什么资格说呢。”
“那你们找来是什么意思!”正志皱着眉头说。
“请不要激动,请您听我解释。”重光也不禁有落泪的冲动:“哎呀,这真是造孽啊。叫我怎么开口才好,这么多年都过去了,是非谁说得清楚,我们一家从没想过还能找回那个孩子。当初是有心肠歹毒的人瞒着我们把这个孩子给丢弃了,如果不是如此,我们该有多么疼爱他啊。一想到我的孙子才生下几天,就在严寒的冬天被人扔在了外面,变成了一个弃儿,我的心就像被捅了一刀一样难受。”重光揪着胸前的衣物,竟是真的流出了眼泪,苍老的眼角满是皱纹:“当我知道哲也就是我的孙子,他健康的长大成人了,我看着他,心里有多么高兴……我感激你们,感激你们养育了他,感激你们善待他……”
“我们不需要你的感激,哲也是我的儿子,不需要你来感激。”杏子哭着说。
“是的,是的,我说错话了,请您原谅,我只是太激动了。那个孩子能健康的长大,我太高兴了。”重光擦着眼泪说:“我们只是来表达感激的,你们不必担心。我们没有要告诉那孩子的意思,请原谅我们今天的失礼之处。”
“要是真的感激,就永远不要出现在我们一家人面前!”杏子大声说。
头发灰白的老人说的这样凄凉,正志也不好意思说什么,扯了杏子一把道:“今天的事情,实在是太突然了,我们都没有心理准备。再说哲也,哲也还在美国出差,我……我们可不可以今天就到此为止,请让我们静一静。”说着,正志也忍不住了,再也控制不住内心的伤痛,流出了泪水,可是他却迅速就抬手擦去了,仿佛那滴眼泪根本不曾存在过。
重光和泰士急忙起身,像两人深深的鞠躬,然后告辞离去。路过门廊的时候,看到门口站着一个年轻的姑娘,长长的头发有些散乱的飘在身后。她呆呆的站在门廊处,双眼无神的看着前方……
“你好。”重光和泰士向小姑娘微微欠身,然后走出了辰田家……
第四十章
妙子走进房间的时候,正志和杏子都沉默的坐在桌前。
准备好的饭菜都冷了,米饭在保温箱里放着,橘黄色的保温灯一直点亮,而此时没人有心情去吃饭。
妙子默默地坐在杏子身边,犹豫了很久,开口问道:“妈,哥哥真的不是我的亲生哥哥吗?”
杏子没有回答,双眼无神,只是发呆。
“好了,好了,别去想这件事了。孩子都饿了,你去盛饭吧。”正志对杏子说。
“吃饭!你就知道吃饭!你吃的下去就自己吃!”杏子瞪着眼睛大声说,眼泪情不自禁的落下。
“不吃饭能怎么样!能解决问题吗!人家找上门来了我有什么办法!”正志忽然扬声说。爸爸是个很温柔的男人,对待妻子和儿女从来都是柔声细语,很少有大小声的时候,而现在他头一次对着妻女大喊大叫。
话音一落,正志也是懊恼,他叹了口气,起身说:“我去准备盛饭,妙子过来帮忙。”
妙子起身跟着爸爸走进厨房,随即身后就传来杏子撕心裂肺的哭声。妙子僵硬的回过头,白色的灯光下,围着围裙的母亲坐在矮桌旁嚎啕大哭,一只手揪着胸前的衣物用力捶打自己的胸膛。妙子也当即落下泪来,泪水控制不住般纷纷滑落脸颊。
“你们哭什么啊,别哭了,叫邻居听见算怎么回事?”正志烦恼的说。
“啊!啊!啊——”杏子却是依旧大声嚎啕,除此之外,一语不发。
妙子扑到妈妈身边,搂住杏子,用手背抹去自己的眼泪:“妈,你别哭了,刚才那个人不是说不会告诉哥哥,不会带走哥哥吗?你别哭了。”
“人都找上门来了,怎么可能不说?怎么可能不说!”杏子哭道,然后起身走进卧室,关上了房门,一会儿房间里传来隐隐的哭声。
正志在厨房里收拾了一会儿,端出饭菜对妙子说:“你吃饭吧,等下好好做功课,我去劝劝你妈妈。”
“爸,让妈妈哭吧,连我都想大哭一场。为什么好端端的,哥哥就变成领养的了呢?”妙子擦着眼泪说:“今天加瑶子还在跟我说,哥哥跟我们家人长得不像,谁知到了晚上就变成现实了。”
正志找出一支烟,静静的点燃,深吸了一口,火光闪烁。
“或许哥哥自己知道他是捡来的也说不定。”妙子忽然说。
“什么?”正志吃惊的抬起头来。
“爸,你知道耳垂遗传吗?那是一种遗传方式,如果父母两人都没有耳垂的话,那么生出来的孩子是绝对不会有耳垂的。”妙子看向正志:“我们课本上教这个内容的时候,我回家特意观察过我们家的人。爸爸、妈妈还有我都是没有耳垂的,可是哥哥却有明显的耳垂。当时我没有仔细想,觉得哥哥怎么可能不是亲哥哥呢,随意就忽略了过去,可是现在想起来竟然是真的。虽然只是个小小的不同,可是哥哥发现过吗?他是当医生的,观察力一项很强,而且又很细心……”
正志继续抽了一口烟,什么话也没说。
“如果哥哥是自己早就知道的,那么他或许是根本就不在乎的吧。”妙子说:“并不在乎是不是有血缘关系,他不会有一丝一毫的改变,会像过去一样疼爱我。”
……
哲也跟随的导师名叫长尾,是个五十出头的外科医生,医学博士。为人非常和善,总是笑眯眯的。
因为是随队出来学习,大家的精神都是高度紧张的,白天听医疗报告,观看最新的医疗器械和药物治疗报告。晚上参观医学院,听导师讲课。所以虽说是出国了,可是几乎没有几乎出去玩玩。
好不容易这天休假,带队决定一行人出去逛逛。哲也却拒绝了,让他们出去,自己就不奉陪了。前世的时候,有很长的一段岁月里,哲也就独自住在美国纽约。故地重游容易让人的心情落寞,他宁愿逛逛这里的资料室。
在一排排的资料架之间,许多学子正闷头苦读。哲也也在一个资料架前看一份报告看得出神,这时,忽然一个苍老的声音开口道:“打扰一下。”
哲也抬头一看,是个白发苍苍的外国老医生,穿着一件长长的白大褂,高耸的鼻梁上挂着一副金边眼镜。哲也看着这个老医生的,忽然觉得他有些眼熟。
“你手上的报告已经看完了吗?如果没看完,可以先让我拿去复印一下吗?我现在有急用。”老医生说。
哲也手中的资料是一份他前世时整理过的有关冷冻技术心肺手术的报告,时隔多年,他没有想到会在这家医院的资料室里发现,一时感慨万千,看的出神了。
“没关系,您先请吧。”哲也把报告递给老医生,可是又迟疑的说:“不过,这份报告里的研究已经很陈旧了吧,现在这种技术已经完全淘汰了。不要说现在,就是这份报告的作者还活着的时候就已经淘汰了。”
老医生的眼镜背光,看不出他是什么神情,只是嘴角带着一个微笑:“哦,你觉得已经被淘汰的研究资料就完全没有再研究的价值了吗?那么你为什么看了这么久呢?”
哲也很尴尬,他总不能说,读到自己年轻时写的东西,忽然有些感动吧。只好磕磕绊绊的回答说:“是,是因为,刚才,有些走神了。我刚才走神了。”
“年轻人,好好看看过去的老前辈们留下来的财产吧,这些都是千金难买的宝藏。这些代表了一个时代的优秀医生最宝贵的才华和经验,值得后人一遍遍研读,观摩他们的思维,想象他们的理念。你看到走神是很不应该的。”老医生口气不悦的说。
哲也听着老医生的训斥,忽然颤抖的伸出手:“你,你是丹尼尔?鲍勃?约翰逊?”
丹尼尔?鲍勃?约翰逊如今已经是当之无愧的世界外科手术专家,他的报告和研究誉满全球。哲也有时候在国内的杂志上读到有关他的报告时,都会感慨一番世事变迁。犹记得当年他在美国工作的时候,那个金发碧眼的年轻小伙跟着他实习,作为导师的他把丹尼尔训的狗血淋头。风水轮流转,如今居然转过来被他训了。
这样喊一位著名老外科医生的全名有些不太礼貌,哲也急忙道歉说:“抱歉,我看您太激动了。”
“没关系。”丹尼尔幽默的说:“能够被年轻医生认出来,其实我很荣幸。”
“没有想到你还是这么喜欢研读这些报告,我以为这些都是老古董了,没有人愿意看了。”哲也怀念的说,他还记得当年那个经常被他训的漂亮青年天天捧着他的报告读的样子。
丹尼尔却愣住了,挑眉看着哲也:“还?”
“哦,抱歉,抱歉。”哲也反应过来,刚才他又无意中说漏嘴了。与过去认识的熟人在一起时,就特别容易放松警惕。
“你怎么知道我经常读‘他’的报告?”丹尼尔晃了晃手里的报告:“虽然他过去的成就在医学界举世瞩目,读他报告的人永远不少,可是你怎么知道我大部分时候都是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