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被她的声音震颤——这声音很动听,是魅力十足的美丽女性才会有的声音。这声音十分地熟悉。他迅速抬起头来——是柔桑!她像一束深秋的阳光在他眼前照亮。她侧着脸,看墙上挂的画框,没看他。她戴了一副精致的无框眼镜,过去那一头栗色鬈发被拉直了,沿着脖子优美的线条垂落,是个时尚的都市美人。
“老板——”她没听见他的回应,又叫。
“啊,不知道,如果你需要,我可以去厂里问,甚至可以定制。”他有些结巴。
“太好了!”她仍然没有回头。
他清清嗓子,把自己的声音放到最平和,放到和过去一样的幽默和轻松:“柔桑小姐,你难道把小颜忘了吗?”
柔桑猛回头:“颜如卿?”她几乎是扑过来要拥抱他,虽然最后一瞬间她站定了,只是伸手抓住他的臂摇起来,他仍然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振奋。
“真是你啊?几时来广州的?当老板了?”
他微笑着,感觉自己又回到了过去。
“你走了没多久我就走了,我本来就不是贵州人,现在是回家乡了。”
“来了广州也不找我?”
“我怎么知道你在哪里?我只听说你请了创作假,去什么地方躲起来写作了,不是吗?”
“这年月,谁还能躲起来?这边有家杂志社要我,我就过来了。你呢?过来就下海了?”
他有些难为情地摇摇头:“柔桑小姐,我们可是要生活啊。”
“别叫我柔桑小姐,省省吧,就叫柔桑,咱们可是老朋友啊。”
“我觉得你变化很大啊,比过去漂亮很多,眼镜换了,头发做了游离子啦,现在可是都市白领啦!”
“是吗?眼镜每年都要换的,时间一长度数就不合了。你看,我这变化,是不是你曾经批评的,‘精神的美和幻想越来越边缘,躯体的、表面的美作为一种时尚追求走向日常生活’?”
“啊,还记得我的话!”他十分感慨。
“而且是照你的指示做呢:坚持‘于淡淡的忧伤中挣扎蜕变上升的精神’。”
“惭愧啊,你不知道我都成啥样了!”
柔桑调皮地打量他:“要说变化,你变化才大呢,原来满口是毕加索,是创新,现在可是大老板了。”
“没办法,我也不想这样。”
“什么话,这样不是很好吗?像原先那书生样,几时才能够回到现实?再说,来了南方不当老板干什么?”
她说得他心里舒服了很多。他低声说:“其实,我真的是想不食人间烟火,埋头创作,做个真正的画家。可就是老觉得很压抑。找了个单位,又不理想……哎,你们杂志社在哪里啊?”
“天河。”
“够远的。你不来店里,我还真很难遇见你啊。”
“那,等你下班后我们找个地方坐坐?”
“自己的,无所谓下班不下班。”
“现在去?”
他想了一下:“我们去市一宫楼上的蒙地卡罗,那可是这一带稍微安静一点可以聊天的地方。”
“这里谁帮你看?”
“没人,关了就行了。”他说着就开始收整写字台上的东西,将铅笔和曲尺都插回原来放的地方,柔桑觉得他是个细心而整洁的人。
“这样吧,你等等,我去文化大楼取点东西。”
“好的!”颜如卿像过节的小孩子一般高兴。
他站到店外,目送她意气风发快步而去的背影。此时此刻,他对向来厌恶的文德路汽车密集流动的轰隆震颤声已经充耳不闻,只看到满街的景物十分生动,茂盛的小叶榕树也仿佛环绕着巨大的光圈,来来往往匆忙的行人的脸,也都是喜悦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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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7节:东 篱 香(4)
他迅速将店关了,金属卷闸门放下来锁好,在店门口等柔桑。
就在等柔桑的那片刻的时间里,颜如卿突然明白了自己向来是多么的孤独!他没有朋友,一个也没有。他也没有爱情,经历过阿哈之后,他觉得自己虽然年轻,但已经失去爱的能力和冲动。冲动,这种弗洛伊德所说的“里比多”,人生一切的动力源泉,曾经在他的生命里流淌过,但好象很快又隐藏起来了。所以他等着柔桑,同时想起自己刚上小学时,曾经每天早早的去到学校,等女老师。那等老师时朦胧又热切的期待心情,和此刻的心情重叠。
在蒙地卡罗西餐厅,他们选了窗边的二人座,这里可以看窗外的景色,偶尔还有一朵牵牛花伸在窗玻璃外晃动,愉快的享受着明媚充足的阳光。这小小的景象,是柔桑非常喜欢的。往下,刚好看见停车场,不时有车进场停放,车放好后里面的人拿着黑色老板包踌躇满志地跨出来。
“你喜欢这种在高处看人而别人并不知道的感觉吗?”柔桑笑盈盈地问他。
“没想过。”颜如卿说,“我这人呐,多半不是看别人而是被别人看的角色——我的意思是,我总是在自己的内心里,别人看我我也不知道。”
“哎,对自我专注,对别的就漠然。而且,对自我以外的东西反应总是滞后,这是我们的通病。不过,我来到南方后,一直在改变自己。”
“对,我那天说你变化大,就还有这种意思,过去我感觉你含蓄、温柔、内敛,现在你可是热情又爽朗,让人觉得很舒服。我就做不到这样。”
“别,又把我当你的小学老师了?”
颜如卿露出了腼腆的神情:“这么大的城市,我就只能和你聊。我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啦。我那些老乡说,找个女朋友结婚就好了,也给我介绍了几个,可我怎么也找不到感觉。”
“没有遇到你满意的吧?”
“我怀疑我……说出来你别笑我,我觉得我对女孩子再没有兴趣了。”
柔桑想说什么,顿了一下,叫颜如卿看窗外。
窗外楼下的停车场里,三个男人进来取车。司机去车场值班室交费,一个戴墨镜的壮实男人和一个瘦弱甚至有些佝偻的男人向车停放的位置走去,那是韩氏兄弟中的老大和李遥。
“认识那个瘦男人吗?”
颜如卿有些疑惑:“怎么,是你的熟人?”
柔桑肯定地说:“对,我在西乡的一个酒吧里见过他,是贵州人。”
那两人靠在车前说着话等司机。颜如卿仔细看了看,也觉得很面熟:“很像以前火宫殿的老板。”
“没错,就是他。他不是和王鹰在一起的吗?怎么和韩氏搞到一起了?”
“王鹰在广州?”
“在深圳那边。”柔桑说着,从包里拿出一个小巧的数码相机,贴着窗拍下面的两个男人。
“你干啥?狗仔队的干活?”
“我只是收集点资料而已。”
颜如卿感到不可理解。
柔桑转移话题:“你胃口好,我建议你吃这里的大什扒,而且今天刚好有红酒送。”
“那你也喝一杯吧。”
柔桑面露迷人的笑容:“好的,我也来一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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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8节:生命中的生命(1)
2。生命中的生命
阿哈猜想,阿新早晨一定去她的住处想接她一起上班。
果然,她凭直觉在自己住的招待所附近找到了他。
从招待所到大街的公交车站,有一个曲折的巷道,巷道两边是大片破烂歪斜的旧民居,各栋墙上已经写了一个大大的“拆”,并给拆字画了个大圆圈,就像很多领导在文件上画圈一样。这些临、危房已经断水断电,但还有心不甘的市民或是眷恋旧居或是想占便宜,拿了政府的补贴而偷偷住在里面,鼹鼠一般,大概除了买菜的时间再也不会露面。所以,当那个凌晨两个黑衣汉子将阿新堵在巷子里狠揍的时候,劈啪的声音和呼喊求救声被这些模样瘦黑性情懒散的小市民们置若罔闻。事后有个女人开门看了阿新佝偻的背影一眼,咕哝几声又缩回去将门关上了。
阿新在巷道的墙根下昏迷过去,然后被一阵雨浇醒,不久又因失血过多再次昏迷过去。可怜的男孩断了几条肋骨,歪在地上像一条失水的豆芽。
阿哈将他送去附近的一家医院,并一直陪着他。
阿新伤稍好一点,就偷偷离开了医院。
阿新家在粤北,自己从服装设计学校毕业后只身留在城里。他再不敢回流行前线上班,原先商场提供的住处也不敢回去了,就跟着阿哈。阿哈为了省钱,从招待所搬了出来,另外租一间房子,支了两张简易单人床。养伤的日子,阿新仿佛回到母亲怀抱一般,享受着阿哈无微不至的照顾和呵护。他的身体本来就不是很强健,受伤之后就虚弱如同儿童了,说话也喘气,晚上不开空调感觉躁热,开了空调又觉得所有的骨头都发僵、酸疼。阿哈每天专心给他做营养可口的食物,又找了不知什么草药来每天熬给他喝。阿新喝了那草药后,晚上再不怕空调吹风,舒舒服服一觉就睡到了天亮。
阿哈不出去的时候,就坐在窗前发呆。
阿新靠在自己的床头,恋恋不舍地望着她。
“阿哈,我们家乡的传说里,螺女,也就是水边的仙女,会到穷人家里,帮他们洗衣做饭……我很小的时候,就不相信我妈妈讲的这种故事,那一听就是假的,是古老得不能再古老的传说。但是,我现在相信真的有仙女,只是一般人很难遇到而已。”
“哦?”阿哈心不在焉。
阿新突然大声说:“就是你!仙女就是阿哈,我遇到了仙女!”
阿哈淡淡一笑:“我只是帮帮你而已,阿新,因为你也帮过我,你是我到这个城市后第一个给我帮助的人。而且,你被人毒打,我有责任。”
“说真的,不知道你那个小老乡怎么样了,她肯定是被那些家伙藏起来了。”
“就怕不仅仅是藏起来……”
“你不要太担忧了,没用的。这城市每天有很多美好的事情发生,也有很多我们不知道的邪恶事情发生,就看落谁头上了。”
阿新想倾诉一番自己内心里像雨季的青草地一般蓬蓬然的情感,但阿哈略带忧伤的情绪,又让他觉得不合适宜。
“阿哈,你在想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