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 虚伪
作者有话要说:除夕快乐。
本章BGM:
我的名字是温蒂·卡特·布鲁尼。
“卡特”这一教名取自我母亲的名字,在我年纪尚小的时候,总有人不断提醒我这个事实。他们似乎老想要让我记住,正是我的出生导致了我母亲的死亡,并因此造成我父亲对我的疏远。
当然,这些喜欢无视医学解释的傻瓜最后都永远闭上了他们的嘴。
不过感谢母亲的早产,我虽身体虚弱,但却脑袋灵光。我从我那个向来不爱搭理我的父亲那儿遗传来了他的痛觉缺失症,不像鲍德温四世的麻风病直到幼年时才被老师发觉,这种遗传性痛觉缺失症早在我两岁时就被我自己发现了。
当时我独自坐在房间的地板上,笨手笨脚的女仆忘了扶起被她撞倒的蜡烛,我伸手去拿它,手背被滚烫的蜡油烧伤,却毫无知觉。我知道这当中一定有什么问题,因为在我靠近火焰时,我的姑姑弥涅耳瓦总会将我抱开,并告诉我那东西很烫,会让我受伤。
可我感觉不到烫,而我的确受伤了。
等我放弃观察自己被烫伤的手然后抬起头,就看到了站在房间门口的弥涅耳瓦。她看上去应该是刚回来,身上一成不变地穿着军装,军帽已经被她摘下来夹在胳肢窝里。
我看着她,她也看着我。
该如何形容她的表情呢?我想我一辈子都忘不掉的。自我出生以来,我只在弥涅耳瓦、奶奶和老管家古奇欧脸上看到过可以称之为“喜悦”的表情。可在弥涅耳瓦发现我被蜡油烫伤以后仍然毫无反应的那一刻,我看着她的脸,突然觉得她或许也要放弃我了。
但她朝我走过来,把我抱到了医生那里。
事后不出我所料,我的病在家族内部引起了轩然大波。不少我素未谋面的远房亲戚前来庄园探望我,送我一些有意思的小玩意讨我欢心。甚至就连我那个常年对我不闻不问的父亲也开始偶尔来到书房教我识字。
很显然,他们都把我当成了傻瓜。
布鲁尼家族是军人世家,也就是说,我们这一族的崛起有赖于我们的骁勇善战。至于我们现在所拥有的庞大的家族产业,都是世世代代经营下来的成果。即便王朝不断更替,能够稳固我们地位的也依然是我们的军事力量。然而事情到了我父亲这一代便出现了改变——我的父亲,马尔斯·布鲁尼,在儿时被诊断出患有痛觉缺失症。拥有这种病症的人当然不能上战场,因此为了不丢失家族在军事上的地位,我的姑姑弥涅耳瓦·布鲁尼从小就被我的爷爷带到军营中生活,在几场战争中功绩显赫,成了一名出色的女性军人。
于是我的父亲经营家族产业,我的姑姑负责打仗立功。他们依靠着这种可笑的方式来维持家业,尤其在我的爷爷忽然去世、而我又恰好出生之后。他们原本期待我能身体健康,毕竟弥涅耳瓦已经证明女人照样能够驰骋战场,所以即便我是个女性,也不影响我继承家族并创造布鲁尼的巅峰荣耀。
我的出生就是为了继承家族。为了达到这个目的,我的父亲被迫娶了我的母亲。他们为此做出了足够多的牺牲,而我的病,显而易见是上帝的一个玩笑。
因此现在,他们需要开始挑选另一个“弥涅耳瓦”了。
我对他们锲而不舍的选拔行为感到十分厌倦,这种情绪让我三岁那年过得相当不愉快。事实上我也尝试过抗议,可我不能直接向我的父亲抗议,我只能从弥涅耳瓦下手。在她亲自替我换衣服的时候,我对她说:“没有必要。”
“什么?”她抬头看向我。
“没有必要。我不会相信他们。”我告诉她,“阿梅代奥·罗马诺是个四肢发达头脑简单的白痴,本韦努托·鲁索最擅长家庭暴力,奥古斯托·马里诺曾涉嫌毒害他的父亲,加布里埃莱·孔蒂野心勃勃。这些人个个都能让我千疮百孔,别说是我了,难道你能信任他们吗?”
我不想强调我是如何轻而易举调查到这些的,这不重要,重要的在于她必须知道他们的行为幼稚到家了,并且是时候适可而止。
她注视着我,神情严肃:“如果事实真的如你所说,那我不能信任他们。”
“那么你该阻止马尔斯继续做无用功了。”我想要趁热打铁,但她陷入了沉默。
“还是去见见他们吧,温蒂。我会陪着你。”最终她还是试图劝说,“你知道,他做这些都是因为他爱你。”她用双臂圈住我,将我搂进怀里,力道很轻,生怕襟前的纽扣硌伤我的脸,“我也爱你。我们都爱你。”
她说这句话的时候声音听上去有些悲伤,并不明显,可我听出来了。我知道她想到了她自己。我和父亲的关系正如她和奶奶的关系,我从未感受过我那个父亲的爱,就像弥涅耳瓦从未感受过她的母亲应当给予她的爱。
不过不同于弥涅耳瓦,我不会因此感到难过。他们所说的爱,对我来说就如任何一种痛感,我能在书中找到千百种描述它的语句,却不能真正体会它究竟为何物。人类总想用语言来描述一种感觉,好让他人感同身受。而我认为这是种愚蠢的做法。从不曾真正拥有那种感觉的人,想象力再怎么丰富、接受的语言讯息再怎么形象生动,都无法体会它究竟会带来什么。这就好比患有痛觉缺失症的我不论收到多少各式各样的关于“痛”的警示或恐吓,也依然能对落在自己身上的伤口无动于衷。
再退一万步来说,哪怕接触到的是相同的讯息,不同的人感受也不会相同。比如当一个金币从天而降砸到弥涅耳瓦头上,她一定会皱起眉头重整自己的头发,而后对那枚金币视若无睹地离开;而如果换做那个替我打扫房间的女仆,她肯定会欣喜若狂地捧着金币跳起来。
既然如此,人们为什么还会渴望他人的体谅?
答案不过是他们自身过于弱小罢了。
我跟他们不同。我不弱小,所以不需要理解,不需要同情,不需要任何感同身受。
这也就是为什么在我四岁生日的前一晚,当父亲来到我的卧室递给我一杯他亲手泡的红茶时,我没有立刻接过来。
“温蒂。”他没有收回手,而是继续等待,“你愿意继承家族吗?”
“您认为呢?”他这么坚持,我不得不接过那杯红茶,直视他的双眼,“我以为,我从出生开始就背负了上万人生活的资本。”
他微笑:“你很聪明。”
马尔斯·布鲁尼是个喜欢笑的男人。他很绅士,多数时候待人随和,彬彬有礼。他可以对任何人笑,每种笑容的含义都各不相同。我看得出来他这时的笑容代表着什么。
“这得感谢您的遗传。”我把茶杯捧在手里,“或者您可以谦虚地认为这是我的天赋。”
他是我的父亲,当然也足够聪明。通过我的动作,他应该也看出来我知道他打算做什么了。他便保持着微笑,蹲下身,视线与我齐平:“布鲁尼对你来说,并不是最重要的吧。”
我将杯里的红茶倒到了脚边。我倒得很慢,可以清楚地看到红茶一点一点浇在地毯上,把那细软的羊毛料腐蚀干净。假设我没有倒掉这杯红茶,而是将它吞入腹中,那么消失殆尽的将是我的口腔、肠道和其他内脏。我能想象那是一番怎样精彩的画面,它一定比马尔斯此刻平静的表情更加精彩。
直到杯中的红茶已经倾泻得一干二净,我才把茶杯递还给他:“显然最重要的永远是性命。有了命,我们才能再考虑点别的什么。”
他扬起嘴角笑了。那笑容十分苦涩,像极了弥涅耳瓦告诉我他爱我时的笑容。
“抱歉。”他目不转睛地凝视我的脸,“一直以来,我没有尽到一个做父亲的责任。”
我相信对他人的爱永远是虚伪的。那些所谓的爱,源于私欲。为了产生“爱人”而引发的满足感,人们把自身的情感冲动和对他人所做的行为统称为“爱”。归根究底,他们爱的不过是自己而已。
这或许就是裴多菲·山陀尔在诗中写下“生命诚可贵,爱情价更高,若为自由故,二者皆可抛”的原因。
马尔斯并没有错。他只是不懂得如何做到虚伪。而我作为他的女儿,也并不是那么热爱虚伪这项事业。所以我不乞求任何人的原谅,也不原谅任何人。我不相信任何人的爱,即使我会利用它。我也不会爱任何人,即使我会承担我应尽的责任。
“知道么,父亲。”我盯着马尔斯的眼睛,在他的眼里找到了我自己的身影,“弥涅耳瓦姑姑告诉我,您很爱我。”我歪了歪脑袋,“可我不信。我不信她,也不信您。”
那晚,他在奶奶的帮助下抛下一切,离开了布鲁尼。
这件事的影响自然胜过当初我患病的消息不胫而走后引发的风波。王国议会的谴责,同党的质问,舆论质疑引起的家族产业崩溃,所有重担在一夜之间统统压到了弥涅耳瓦肩上。
原谅她从小在军营长大,连财务报表都看不懂,面对种种陌生的名词只能哑口无言。我从未在她那张高傲的脸上看见过这么难堪的神色。“叛国”的兄长带给她的不仅是颜面扫尽的冲击,接下来她还要直面四年来全部努力的崩盘,以及九死一生的战争。
庄园内人心惶惶,仆人们不再干活,时而聚集在一块儿心急如焚地为将来做打算,即便看到弥涅耳瓦经过也不再诚惶诚恐。
真是可悲。这就是她所坚信的爱。脆弱,不堪一击。
我以为她终于要看清这一切了,没想到她却在这个时候接任了家族,并决定响应议会的要求,带兵收复罗马,为布鲁尼将功赎罪。
我想她之所以这么做,是因为布鲁尼对她来说比性命更重要。
然而很快我就知道,我错了。
在出兵罗马的那天早晨,她给了我一个拥抱。
“对不起,温蒂。那天没来得及给你庆祝生日。”她的动作一如既往的轻柔,“我希望我还有机会再见到你,能看着你成长,教导你你所需要的一切。”她在我耳边的低声诉说如同梦中呓语,温柔而脆弱,“可是如果我再也没法回来,我希望你能学会保护自己,尽管我的灵魂依旧与你同在。你会和奶奶一起去一个美丽、和平的地方生活,会远离硝烟安度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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