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也不信,但是你要明白,干我们这一行的,必须考虑到每一个可能。所以我猜上面的意思是,如果唐绍仪没有投日的倾向,我们必须送他离开上海。”
“如果他有呢?”
“一个字,杀。”
“看来周伟龙就是那把杀人的刀。”
“不止是刀吧,你不觉得这件事很奇怪吗?你才起了钓鱼的念头,这鱼饵就送上门了。”
“对我们而言这是一个绝佳的机会,以周伟龙的身份,足以令‘蔓草’上钩。”
“你有把握吗?这件事有很大的风险,我们必须稳操胜券才行,要不要告诉跃春?”
“我想先不要告诉夏院长了,我们的接触越少越安全,你给我一点时间,让我想想怎么做。”
杨慕次的心里划过一丝异样的感觉,周伟龙此时突然赴沪,明里暗里都透着古怪,他说不上来是哪里不对,但是这个机会不容错过,更何况他心里还有别的打算。
除夕转眼即至,黄浦江上的风声浪声都平静了许多。本该是欢喜热闹的节令,在血色的掩映下竟是如此的悲怆——多少弄堂深处,几家香案浊酒,那是在祭奠淞沪战场上的亡灵,阴风低号,怒云翻卷,遥遥青烟直上云端,若烈士们英灵不灭,但愿带给这个国家一线生机。
也有老人倚着房门,目光穿越过重重叠叠的庭院建筑,怔怔望向远方。若在往年,这时候的情景,该是“柴门闻犬吠,风雪夜归人”,今天是团圆的日子。从前千言倚马,声声家国天下,奈何今日再没了昔时心境,长江水滔滔东流,洗不尽亡国之耻,浇不灭毁家之恨。
城中偶然有几声爆竹声传来,“噼噼啪啪”听着格外刺耳,杨慕次“砰”的一声关上了窗子,力道之大整个房间几乎一震,硬是震醒了伏在了桌上小憩的杨慕初。
“阿次,你拆房子呢?”杨慕初揉揉眼睛,他正做着同雅淑相聚的美梦,忽然被这声响搅醒,登时上了几分火气。
杨慕次把一个纸质文件袋扔在他面前,“我来交作业。”
杨慕初眨眨眼,这才想起他曾交给阿次一部分关于公司运作和银行融资的文件要他做功课,阿次毕竟是早稻田大学金融管理系的高材生,做起企划案来得心应手,尤其是涉及到日本人的时候。杨慕初抽出几张来翻了翻,十分满意。本来阿次被他逼着做的时候是十二万分不愿意,不过他也不敢敷衍大哥,咬着牙看完了这些文件。杨慕初朝弟弟笑笑,“做得不错,可以拿满分了!”
杨慕次的嘴角抽了抽,挤出一句话,“你又不是老师!”
杨慕初把文件袋收了起来,走过去给自己倒了杯水,抿了几口才道:“你忘了我本来就是医学院的副教授?阿次,我可是从来不给满分的,你是第一个。”
杨慕初笑得傲然自得,兄弟两个几声说笑,屋里顿时升腾起一股融融的暖意。杨慕次知道跟大哥斗嘴,自己永远是输家,定了定神说:“都什么时候你还在睡?”
杨慕初抬头看向窗外,天色乌沉沉一片,竟然已经是傍晚了。他这些天接连忙碌,好不容易趁着除夕忙里偷闲,不想竟睡到了这个点儿。杨慕初想到这是与弟弟一起过的第一个春节,心中不禁一暖。他身处乱世洪流之中,苦力支撑种种危局,朝避猛虎,夕避长蛇,幸而有至亲至爱在侧,阿次和雅淑会给他勇气,支撑他向着光明与希望走下去。
杨家兄弟两人走进餐厅,围坐在餐桌旁。杨慕初看见空荡荡的房间和眼前的一大桌子菜,不由叹了口气。杨慕次猜他十有八九是想雅淑了,打趣了一句:“想嫂子了?”
杨慕次也觉得杨家的人委实少了些,下人们都回家过年了,留下帮工的几个也拘泥于规矩不肯和他们一起吃年夜饭,其实他们兄弟两人并不在意这个,只是不好勉强人家。至于刘阿四,在阿次看来,那是恨不得把“忠贞不二”四个字写在脸上的,比老九那种滚刀肉还难对付,让他坐下来和杨慕初一起吃饭,一个字,太难。
但是阿次心里还是多了几分欢喜,他活了这些年,几乎没吃过几次正经的年夜饭,这是第一次,他有了真正的亲人。杨慕次打开桌上的一瓶红酒,分别给大哥和自己倒了一杯。
“大哥,我敬你。”杨慕次举起酒杯,他本来想多说几句,谢谢大哥屡次救命援手之恩,然而话到唇边,却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了。他们兄弟之间的情谊,几个词几句话无法涵盖,他知道,大哥会明白的,他们从同一个地方来,即使命运捉弄,几经流离,最终还是走到了一起,血脉的羁绊,心灵的默契,永远都无法斩断与磨灭。大哥,一定会明白的。
杨慕初微笑着饮完了杯中的酒,一股芳醇的味道从嘴里蔓延到胸口,隐隐几分沉醉冲上脑海,他暗自稳了稳身形,向阿次说:“谢谢,阿次,其实我很高兴,我们兄弟能够团圆,来,这杯酒,敬我们的父母、姐姐。”
杨慕初接连喝了几杯,不觉有些急促,一口酒呛了出来,雪白的餐巾上登时一片殷红。杨慕次看见大哥窘迫的样子,呵呵地笑了一声。阿初忙着收拾,也不忘分神瞪他一眼。杨慕次收到他眼神中的意思,认命地站起来,替他换了一块餐巾。小插曲过后,餐厅中的气氛格外温馨,两人随意话家常,谈起雅淑时,阿次问了一句:“她在重庆还好吗?”
杨慕初一边吃菜一边点头,“荣少会帮我照顾好她的。”
杨慕次默然遐思,他知道荣升于阿初而言,亦是手足兄长,他们之间的情谊,未必亚于自己与大哥。阿次由己及人,暗暗想象大哥在荣少面前的样子,多半是自己在他面前的翻版。
杨慕初不知道阿次正在腹诽他,他今天酒喝得有点多,脑中一阵阵昏沉,迷醉之意涌上脸颊,弥漫出一缕燥热。杨慕次见状,急忙问道:“大哥,你怎么了?”
杨慕初伸手揉了揉太阳穴,胳膊撑在桌上支着脑袋说:“我可能喝多了,有点困。”
杨慕次扶着他说,“我扶你回房睡会儿吧。”
杨慕初这会儿胸中一阵烦闷,昏昏沉沉地点头,任由阿次扶着他上了楼。杨慕次小心翼翼地扶着阿初躺下,不到一盏茶的工夫杨慕初已经睡熟了,阿次听见他鼻息间发出均匀的呼吸声,知道自己下在酒中的巴比妥起了作用。他脸上浮现出一丝愧意,杨慕次替大哥盖好被子,自己在床边跪了下来,轻声说了一句对不起,然后他起身迅速换上了杨慕初的衣服。
看到老板要出去,尽忠尽职的刘阿四急忙跟了上来,杨慕次挥挥手让他回去,看见刘阿四瞪大了眼睛,杨慕次跺跺脚解释了一句:“我出去一会儿,你看家吧,阿次喝多了在他房里睡着,记着不要吵醒他。”
刘阿四还要再说什么,杨慕次身形晃动,人已经钻进了车里。刘阿四见老板根本没有要自己跟着的意思,也就转身回去了。
杨慕次开着杨慕初惯用的那辆雪弗莱,黑色的汽车慢慢消失在空旷寂静的大街上,与夜幕融为一体。
大约半个小时后,杨慕初从阿次的卧室里走出来,一边按揉着自己的胃一边骂着那个混蛋。他刚刚吐光了胃里的所有东西,现在整个人头重脚轻,像是走在一团棉花上,颇有临风而立飘飘欲仙的感觉。
“阿次走了?”
“是,老板。”刘阿四不知道老板今天又唱哪一出,但是他心里明白,一定有人活不过今晚了。
“我交代你的事情都办好了吗?”
杨慕初吞了两片胃药,几口热水下肚,腹中好过了几分,精神也振奋了许多。想起今晚的事情,杨慕初不由笑了出来,难道阿次真以为他哥是第一天出来混江湖的?自己被他放倒过两次,再不长进一点,在上海滩这种地方打拼,只怕早剩骨头渣了。
“报告老板,都安排好了,只是二少爷那边——”
刘阿四看到老板的神色,把剩下的半句话生生咽了回去,二少爷又来跟您搅局了。杨慕初自然明白他要说什么,不以为是地摇摇头,他跟阿次钓的是同一条鱼,不管鱼儿进的是谁的网,赢的都是他。
作者有话要说:
☆、第 27 章
上海的夜色沉沉寂寂,寒风凛冽,不知卷了多少悲欢离合从远方呼啸而来,在天幕下呜呜咽咽地吟着,仿佛鬼魅的哭声一般,让人听了不寒而栗。大约日本人也知道除夕对于中国人的意义,今天晚上巡逻的日本宪兵明显少了许多。杨慕次之所以选择除夕之夜行动,也是想误导日本人的思维,他们不会在如此重要的节日里有所动作。
杨慕次驱车赶到军统上海站的秘密据点,俞晓江和周伟龙已经在里面了。俞晓江向他作了简单的说明,他们两人的任务是护送周伟龙平安到达法租界的唐绍仪家。随后他们必须潜伏在唐家周围,无论周伟龙与唐绍仪谈判结果如何,一个小时候他都会从唐家出来。
三人商定准备行动,俞晓江忽然打量了杨慕次几眼,她猛然察觉到阿次今天的打扮与平时不同,从衣着到气质,真像阿初。杨慕次低声解释说:“我有我的打算,你放心,没事的。”
俞晓江点头,“你有分寸就好。”
杨慕次将车缓缓开进法租界,武康路40号,正是唐绍仪的公寓。周伟龙穿着一身黑色的风衣,一顶礼帽遮住了他大半张脸,在夜幕中几乎看不出他的身形。周伟龙冲车上的两人一点头,自己绕到了唐家庭院的后面。俞晓江透过车窗看了看外面的情形,低声说:“看来他并不信任我们。”
杨慕次刚刚点燃一支烟,听俞晓江这么说,转头问道:“他埋伏了几个人?”
“我看到的至少六个。”
“他怕死。”杨慕次吐出一口烟雾,淡淡地说道。
“没有人不怕死的。”
“你确定‘蔓草’会来吗?”俞晓江并不喜欢烟草的味道,但她看出阿次藏着心事,既然不能为人所说,他只能靠抽烟的方式来放松自己。俞晓江没有多说,她选择相信阿次。
“如果我是‘蔓草’,一定不回来,因为这明摆着就是一个圈套;如果我是铃木清夫,我一定会要‘蔓草’来,他已经收到过一份假情报了,只有周伟龙的人头能证明‘蔓草’对帝国的忠诚。”
俞晓江赞许地点头,“是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