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慕次接过盛放筹码的盘子,扔下桌边一堆等着沾染他好运气的赌友,自己扬长上楼去了。杨九二笑着对大家说:“没关系,大家继续玩,继续玩。”
杨慕初锐利的眼睛扫了阿次一眼,杨慕次知道自己已经被大哥看穿了,急忙双手把那盘筹码递给大哥。杨慕初不接筹码,领他走进经理办公室,冷冷地说道:“你跟我捣乱是不是?”
“反正现在全上海的人都知道我们兄弟反目,我不跟你捣乱才不正常。”杨慕次小心翼翼地解释,虽然这个理由糟糕透顶。
杨慕初现在笑也不是气也不是,翻了翻筹码冷笑说:“你以为我不知道那对天牌是怎么回事?”
果然被他看穿了,看来自己今天的运气还是不够好。赢的钱不一定能带走,一顿教训怕是逃不过。但是坐以待毙不是他的风格,“嫖要嫖美貌,赌要赌公道,他敢算计我,我凭什么不能诈他?”那个胖子上一把坐庄的时候就在弄鬼,打死他他都不相信那一对人牌没有问题。
“嫖美貌?赌公道?”杨慕初重复了一遍,“赌场有赌场的规矩,他出千犯了规矩,我的人自然会料理,你这种做法,太不厚道。”
杨慕次知道大哥比自己阴险狡诈地多,不由好奇地问了一句:“你的规矩是什么?”
杨慕初悠悠地回答:“敢在我的场子里出千,他这双手就别想要了”,说完他看看阿次,“这就是我的公道。”
杨慕次筹码也不敢要了,走到大哥身前站得笔直,“大哥,我保证只有这一次,下次绝对不敢了。”
杨慕初不置可否地点头,“是不敢赌了,还是不敢出千了?杨慕次同志,你也知道跟我说谎有什么下场,要我提醒你吗?”杨慕初脸上笑意不散,但那份不经意间流露出来的威压,和那锐利得像是可以直射人心的眼神,却如排山倒海一般像阿次涌来。杨慕次定定心神说:“大哥,我真不能说,这是、”他顿了顿说,“是北边的任务。”
北边?延安?共_产党?
杨慕初乐不可支,共_产党什么时候换风格了?他招呼阿次坐下,严肃地说:“你们的任务总不能是让你天天赌钱出千砸场子吧?我警告你,今天我饶了你,下次你要是闹到别人家去,我可救不了你。天下赌坊规矩都一样,公道两个字,不只是说说。”杨慕初敲着沙发的扶手,哒哒的声音破开沉重的空气,这种有节奏的振动,听得杨慕次心中一紧。
“我错了,我保证下次再也不给大哥添麻烦。”
“算了,我也没怪你。”杨慕初听着阿次诚恳的认错语气,心中一软,立刻忘记了他今天来赌场的初衷。本来要好好教训这小混蛋的,但是现在,算了,杨慕初心想,阿次也不容易。不知道他们又要做什么,夏跃春一丝口风也没露,但愿不要像前几次一样,最后又求到自己这里。他现在周旋于日本人和重庆之间本就不易,如果夏跃春他们再插上一脚,那后果——想到这里,他又狠狠瞪了阿次一眼,这个麻烦篓子!
杨慕次估摸着他还没消气,讨好地去给他倒了一杯水端过来。他本来想泡茶的,不过转了一圈就失望了,老九江湖出身,从来只喝酒不喝茶,他的地盘上连一丝儿茶叶末都没有。
杨慕初懒洋洋地窝在沙发里,任由弟弟献殷勤。这些天他还没有像现在这样惬意过,铃木清夫就像是一条毒蛇,蛰伏了整个冬天,现在正是猎食的季节。一旦瞄准猎物,绝对地吃人不吐骨头。杨氏产业已经全面复工,上海滩股市商业也慢慢复苏,但是,杨慕初敏锐地感觉到,铃木清夫所图的,远不止于此。
他接过水抿了一口道:“阿次,雅淑要回来了。”
杨慕次一惊,“她怎么这个时候回来?”他细长的睫毛轻轻垂了下来,心中一阵忧虑,他们一家人,到底是要陷在这里了。
杨慕初担忧的远比阿次更多——铃木清夫究竟所欲何为,阿次他们的任务又是什么,杜旅宁想方设法拖他下水,一桩桩一件件缠绕在一起,如同一个巨大的纺锤牵扯出千千万万根丝线,剪不断,理还乱。
作者有话要说:初次赌台对决什么的,等下次吧…不过话说回来,次次真敢跟他哥赌吗……
☆、第 33 章
上海特高课总部,铃木清夫此刻正站在他的办公室里,一张红木条案上摆着一幅画,他俯下身子,用放大镜仔细地观摩着。
画上群峰屏立,山势高耸,深谷寒柯间,萧寺掩映;古木结林,板桥寒泉,流水从远方迂回而下,一片雪后清冷之境跃然纸上。
“北宋范宽的《雪山寒林图》,难得啊!”铃木清夫喃喃道,他的眼睛因为过于专注而眯成了一条线,神情时而兴奋时而恍惚。为了觅得这幅画,他花费了不少心思,没想到它竟然自己送上门了。
“噔噔——”
两下敲门声顿时惊醒了他,铃木清夫抬头,听见泷泽久保在外面喊了一声:“报告!”
他将心神迅速从那幅画上收了回来,命令泷泽久保进来。“泷泽君,我希望你带来的是一个好消息。”
泷泽久保将自己手中的文件递给他,因为不是什么机要文件,因此密级不高。铃木清夫看了一眼笑道:“和雅淑已经到上海了?”
泷泽久保并不知道这个名字代表着什么,也没有兴趣去推敲这份文件与铃木清夫究竟有什么关系,他只是忠诚地履行自己的职责,定期向铃木清夫汇报有关杨慕初的信息。“是的,长官,她今天到。”
铃木清夫的目光再一次扫过“和雅淑”三个字,记忆的闸门在瞬间被打开,一些陈年往事犹如滔滔洪水涌了进来,令人不可抗拒地想起一些不愿想起的画面。他是见过和雅淑的,当她还是一个小女孩的时候。一些信息在他的脑海中被拼凑起来,铃木清夫拿着电报轻轻一笑,他终于明白了杨慕初在这个时候送他《雪山寒林图》的意思。
英雄气短,儿女情长——他是想求自己放过和雅淑。
一幅画换他女人的命,铃木清夫心想,杨慕初现在还真是彻头彻尾的生意人——但是这桩交易于他而言一点也不吃亏,和雅淑不过是一个曾经为了爱情而背叛帝国的女人,而她所追求的爱情业已经归属了帝国,她的死活对他们来说没有任何意义。他很早以前就已经下过论断,女人在这场战争中,不过是男人的附属品而已,只要他把杨慕初牢牢地攒在掌心中,一个女人,何足道哉。
“泷泽君,请你派人告诉杨先生,成交。”
泷泽久保一头雾水,铃木将军在和杨慕初做生意?但是他良好的职业素养不容他多问,泷泽久保双腿立正行了一个军礼,“是,长官!”
关于和雅淑的行踪算不上好消息,看见泷泽久保走出去,他的目光又回到那幅画上,雪山寒林,天地皆白,铃木清夫忽然产生了一种错觉,他看杨慕初越来越清楚,但是看这局棋,却越来越模糊。
杨慕初得到铃木清夫的答案,心中犹如巨石落地。雅淑的身份太过特殊,一直以来他都在担心,日本人不会轻易放过一个叛徒,现在有了铃木清夫的保证,应该不会有人敢对雅淑动手。他想到那幅画,《雪山寒林图》是荣升的珍爱,被他借花献佛,不知道少爷会有什么反应?
“老板”,刘阿四走进来对他道,“时间快到了,您不去火车站接和小姐?”
杨慕初摇头,他现在是人人喊打的汉奸头子,上海各种秘密抗日组织的头号铲除目标,走到哪都有可能引来一票刺客,就这么大摇大摆地出去,平白连累了雅淑。“你带人去吧,别太招摇,我就在家里等。”
和雅淑的火车下午三点到,杨慕初留在家里,一直坐立不安。他看了看墙上的挂钟,还不到两点。他暗笑自己心急,但是很快,焦心与忧虑盖过了重逢的喜悦,雅淑,你不该回来的,杨慕初轻声对自己说。
钟表指到三点半,一阵清脆的门铃声骤然响了起来,杨慕初等不及叫佣人,自己冲过去开门,他的喜鹊俏生生地站在门外,满面春风地看着他。
“雅淑——”
和雅淑穿着粉红色的套裙,仍然是昔日俏丽可爱的模样,只有最熟悉她的人,才能在她精致秀美的眉眼深处看到一丝凌厉狠绝。杨慕初抱住雅淑,只觉得自己整个身心都要融化在这巨大的喜悦之中,“雅淑,雅淑,雅淑……”他不断在她耳边重复着她的名字,生离死别,相思刻骨,再见时,真正能说出的,也只有这两个字而已。
一行清泪从和雅淑眸中滚滚落下,她倚在阿初怀中,却什么字也说不出,任凭阿初一遍又一遍叫着自己的名字。时间在此刻停止,他们互相静静地看着,在彼此的眸中刻下最深刻的爱恋。
一声轻轻的咳嗽突然打破了此时的宁静,杨慕初愕然抬头,这才注意到雅淑身后还站着一个人。
“少爷?”
杨慕初瞪大了眼睛,荣少怎么会回上海呢?雅淑擦拭掉眼泪,看了看这两个人,柔声道:“阿初,我们进去说吧。”
清凉的风穿过重重庭院吹拂到杨慕初脸上,适才的惊讶迅速转化为平静。他突然意识到了什么,对雅淑说:“你先进去,我跟少爷说几句话。”
和雅淑不解地看着他,隐隐地觉得眼前的人,已经不是从前的阿初了。她转身走进去,把门外这片方寸天地,留给他们兄弟两人。
“怎么,不请我进去?”荣少明白阿初在想什么,笑着瞪了他一眼。
杨慕初眼中的泪光一闪即逝,他甚至不知道怎么开口,“少爷,您不能进去。”
荣升拽过他的胳膊,把自己手中的行李箱塞给他,抬脚就要迈进去。杨慕初身子一晃急忙堵在门口,哀求道:“少爷,您别进去。”
“为什么?”
“我,我——阿初现在——”
他情急之下,竟连一句话都说不完整。荣升拍拍他的肩膀,“你现在是汉奸国贼,所以我进了你的家门,就是辱没玷污了自己,是不是?”
杨慕初一滴眼泪终于落了下来,惨然地低下了头,他已经不是从前的荣初了,如今物是人非,他不再是任何人的光明与希望。
“如果你真是汉奸国贼,我早就清理门户了,还能千里迢迢把雅淑送回来给你?别站在门口吹风,我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