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旅宁心想,他应该发一封电报给俞晓江,安慰一下那两个正惶惶不安的孩子。
“怎么样?”杨慕初亲自煮了一壶咖啡,倒了一杯送到杨慕次眼前。
杨慕次接过来,向大哥道了一声谢。杜旅宁的命令到了上海,他和俞晓江才放心。“不过我总觉得,处座有什么话没有说出来。”
杨慕初点点头,在他身边坐下来。“我教过你的,如果因为一件事而陷入困境,就多问几个为什么,一个一个追问下去,问不出来的地方就是答案。”
杨慕次脸上呈现赞许之色,“你说得对,处座依然在怀疑我。”
“不只是你,他还怀疑我呢,不过现在这个情形,他也只能怀疑怀疑。”杨慕初泛起一缕自信的笑意,“现在该发愁的是铃木清夫。”
杨慕次却不以为然,“他也没吃什么大亏,死了几个宪兵而已。倒是他设局把我们耍得团团转,浪费人力物力是真的。”
“所以,现在轮到我给他找麻烦了。”
杨慕次听到他话中似有深意,急忙问道:“你做了什么?”
“我给他送了五根金条,又把这件事捅了出去而已。你以为,日本人里就没人想收拾他?”
杨家兄弟毁了雷霆计划,土肥原贤二为此离职,正好让铃木清夫捡了一个大便宜,杨慕初心里清楚,南造云子是土肥原贤二的人,他安排了这么一条美女蛇在铃木清夫身边,未尝没有其他意思。杨慕初轻笑,以彼之矛,攻彼之盾,都是跟日本人学的。
“对了,阿次。”杨慕初忽然想起一件事,“你弄的那辆车没问题吧?”
杨慕次笑道:“没问题,车子和车牌都是黑市上弄来的,保证日本人查不到我们。”
杨慕初点头,“铃木清夫请我去他家下棋,你跟我一起去吧。”
杨慕次闻言愣住了,我去干什么?他闷闷地说道:“我不去。”
杨慕初眼中精光大盛,他深深地看向阿次,“你这几天有心事?”
他一句话轻飘飘无力,却犹如一柄利刃准确无误地戳入了杨慕次心底,杨慕次神色一变,否认道:“没有。”
杨慕初温和地拍拍他的背,“在我面前说谎是没有用的,阿次,有些事情,你是当局者迷,我比你看得更清楚。”
杨慕次迷惘了,他不知道大哥在说什么,或者说,他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他搁下手中的咖啡杯,蓦地抬眸,看向杨慕初清净不见情绪的眼睛,“是不是我想得太多了?”
杨慕初突然觉得自己弟弟实在傻得可爱,“是你想得太少了。”他见弟弟不说话,知道自己再劝也没有用,感情一事非关国计,非关民生,更谈不上什么阴谋算计,阿次若想得明白,自己说了没用,阿次如果想不明白,自己说了也没用。
杨慕次却在心内将大哥的话认真琢磨了一番,不是他想得太多,也不是他想得太少,而是他不敢去想却又不得不想,水深火热,生死挣扎,这是这个时代赋予他的生活,想得太多,他就不是杨慕次了。杨慕初看出他在心内苦苦挣着,笑着问了一句,“你知不知道当初我送了一幅《雪山寒林图》给铃木清夫,他是怎么评价我的?”
杨慕次摇摇头,杨慕初道:“英雄气短,儿女情长。”
英雄气短,儿女情长——杨慕次将这八个字品味了一番,有些醒悟却又有些迷惑。“我跟大哥是不同的。”
杨慕初叹了一声,说到底,这不是一个儿女情长的时代,但是日子总要过下去,人生总要走下去。“阿次,莫为情苦。”
杨慕次摇摇头,他不想在谈论这个话题了。“大哥,铃木清夫为什么请你去下棋?”
“去了才知道,阿次,你到底跟不跟我去?”
杨慕次十分疑惑,“你为什么一定要我跟你去?”
杨慕初的眉心显出一抹凝重,“你也应该去熟悉一下这个对手,铃木清夫这个人,跟他多打几次交道,你就会明白,这个人太过深藏不露。”
杨慕次觉得他说得有道理,这次的刺杀行动,他们吃一堑长一智,铃木清夫其人不可小觑,从前都是杨慕初在与他周旋,或许自己应该为大哥分担一点。
“那好吧,我跟你一起去。”
铃木清夫当然没想到杨家兄弟两人会一起来,他鞠躬行了一个日式礼节,“两位莅临寒舍,是我的荣幸。”
杨慕初已经跟他是熟人了,不与他客套。杨慕次却很正经地鞠躬回礼,用日语答道:“铃木せん,こんにちは,はじめまして。”(铃木先生,你好,请多关照)
铃木清夫僵在原地,杨慕次这是什么意思?
杨慕初看见铃木清夫颇不自在的神情,呵呵笑道:“舍弟不请自来,惊扰到铃木君了。”
铃木清夫尴尬地很,杨慕初话都说成那样了,人家弟弟又不是什么妖魔鬼怪,难道自己真的承认被惊扰到了?
铃木清夫只好笑着应答道:“哪里哪里,两位请进。”
杨慕次走进铃木清夫家里的客厅环顾了一圈,样样摆设都不是俗品,哪里是寒舍,铃木清夫这老东西脸皮着实太厚。铃木清夫请两人坐下,杨慕次细细观察着,突然觉得这老狐狸一点也不像日本人,谨慎中带着自傲,精明中含着决断,倒像是一个完完全全的中国政客,确切地说,是有点像他哥。
铃木清夫亲自沏茶待客,给他们兄弟表演了一番日本茶道。杨家兄弟两人坐在那儿,一个像一个的影子。铃木清夫觉得周围的空气紧窒了几分,杨慕初带着杨慕次来,又是什么意思?
铃木清夫沏好了茶,右手一抬,示意兄弟两人自己取杯。杨慕次看着茶杯上冒着热腾腾的白气,向铃木清夫一笑表示谢意,却没有伸手。杨慕初心知,阿次自从回到杨公馆后被自己宠惯了,这种刚沏好的热茶是绝不肯入口的。他看到铃木清夫脸上没有任何惊诧之色,心中冷笑,恐怕自己兄弟的生活习惯都被他打听地清清楚楚,老狐狸对杨家的事情果然上心。
杨慕初举杯,极其温文地喝了一口,随即放下了杯子。喝茶不过是个引子,就像是下棋,也不过是个幌子,他等着铃木清夫开口。
“慕初君这几天可有听到一则新闻?”铃木清夫不负众望地悠悠开口。
“铃木先生说的是关于你在贝当路咖啡馆遇刺一事?杨某略有耳闻。”
杨慕次也点头,“在下也听说了,铃木先生没事吧?”
铃木清夫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杨家兄弟仿佛对此一无所知,他对他们的反应判断不出真假,只好抱以感激地一笑,“我没事,军统的人,伤不了我。”
杨慕初和杨慕次两人心中惊愕,神情却丝毫未变,铃木清夫怎么会以为是军统的人做的?
杨慕初安慰了他一句:“那铃木先生今后出门可要小心了。”
铃木清夫笑道:“孔子七日而诛少正卯,有人想直接踢我出局啊。”
杨家兄弟同时表现出一副心有戚戚然的样子,天下暗杀之风大行,就是军统领头搞出来的鬼,杨慕初也被追杀过,难怪铃木清夫此时把他当成了知己。杨慕次淡淡迎合了他一句:“诛人总比诛心简单,铃木先生以为呢?”
铃木清夫抿了一口茶水,目光打量了一下杨慕次。他虽然很熟悉这张脸,却还不清楚这个人。眼前之人俊逸清举,家世显赫,不知能否像其兄一般为己所用?
他试探着问了一句:“慕次君所言不差,比方说下棋,最直接的取胜办法,就是杀了对方的棋手,人死了,棋还能活吗?”
他的杀人理论没能引起杨慕次的共鸣,后者只是简单点了点头。铃木清夫将此理解为世家子弟的做派,他又问道:“不知慕次君如今在哪里高就?”
杨慕次没想到他这么问,顿时哑口无言。他奉命潜伏,却因为自己的身世,军统也不好为他安排工作。杨慕初说过要为他安排,后来却出了一连串变故,此事便没了下文。
杨慕初知道阿次不愿意回答这个问题,他的工作就是杀人放火,于是避重就轻地笑道:“舍弟如今在公司帮我的忙。”
铃木清夫心中想好了一步棋,却不知道是不是现在就走出来。他见杨慕初对弟弟明显一副关爱有加的样子,心道,现在还不是时候。
作者有话要说:人家兄弟两个,铃木你就认栽吧~~
☆、第 47 章
杨慕初凝视棋盘,缓缓落子,坐在他身后的杨慕次眼睛也紧盯着桌上的棋局,却不发一言。观棋不语真君子,杨慕次进退有矩,一派世家子弟的风范。铃木清夫看到这一幕,觉得杨家两兄弟颇不厚道,两人对一人,自己在气势上先输了一着。
棋盘上棋局纵横各十七道,黑子如墨,白子如玉,杨慕初与铃木清夫两人都是棋中高手,很快由开局进入中盘。杨慕次看出这一盘棋下得并不简单,执棋的两人神色看似轻松,眉毛之中却处处透着谨慎。
铃木清夫突然开口:“慕初君知不知道,我们有麻烦了?”
杨慕初早料到他有此一问,但是没想到他开口就是“我们”,你有麻烦,关我什么事?杨慕次心中与他一个想法,因此并未开口,脸上笑意森森,只等着铃木清夫的下文。
杨慕初落下一子后停住手,抬头问道:“出了什么事?”
铃木清夫却趁他分神突起伏兵,黑子拆二飞攻,断了杨慕初两面退路。杨慕次暗骂他无耻,杨慕初却不以为然,铃木清夫从来步步为营,此时突现杀招,怕是有人逼他逼得紧了。
“铃木先生这是怪罪我呢?”杨慕初笑道,同时右手轻轻碰碰阿次,示意他稍安勿躁。
铃木清夫这才继续说道:“慕初君读过《杨震传》吗?”
杨家兄弟顿时明白了他话外之意,果然是杨慕初送的五根金条出了问题。
《后汉书?卷五十四?杨震传》中载:“当之郡,道经昌邑,故所举荆州茂才王密为昌邑令,谒见,至夜怀金十斤以遗震。震曰:‘故人知君,君不知故人,何也?’密曰:‘暮夜无知者。’震曰:‘天知,神知,我知,子知。何谓无知!’密愧而出。”
杨慕初明知故问:“黄金一事,难道不是天知地知你知我知?”
铃木清夫捏了一枚黑子却迟迟没有落下,他得到密报,军部有人拿他与杨慕初进行军火买卖一事作阀,指控他从中中饱私囊。杨慕初确实私下送了金条给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