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慕次左看看右看看,杨慕初似乎没有要他也坐下的意思,只好认命一般地侍立在大哥身旁。杨慕初脸上堆着笑,静等谢长平开口。正如他所料,果然是为了那批货的事情。
“阿初,沉船一事,虽说是天灾,可你总要对公司上下有个交待,现在公司里议论纷纷的,说你任人唯亲,有过不罚。阿初,身为上位者,切忌不孚众望啊。”
杨慕初端起茶几上的茶杯敬给谢长平,“伯父教训的是,这件事,阿初会妥善处理的。”他说着瞪了杨慕次一眼,厉声道:“阿次,还不向伯父请罪!”
杨慕次今天站了许久,身上薄薄的雪蚕丝衬衫已经被汗水浸湿了。听到大哥的斥责,无奈地走上前一步,对着谢长平躬身道:“伯父,公司货运的事情,都是由阿次负责的,您别怪大哥了。”
谢长平也知道杨慕次进公司没多久,年轻人经验不足,出些差错也在所难免,于是放缓了口气说:“我不是怪你们,说到底,公司是杨家的,一些事情我也不方便开口,只是你们兄弟,年纪轻轻便执掌大位,如今世道不天平,凡事要多小心。”
他也不知道自己这一番告诫杨家兄弟究竟听进去了多少,杨慕初素来极宠弟弟,阿次担了责任,按照阿初的意思,势必是要把事情压下去的。杨慕初点头:“阿初谨遵伯父教诲。”
谢长平依旧忧心忡忡,“阿初,既然货船沉了,日本人那边,你怎么交待?”
那批货全是盘尼西林等抗生素,是铃木清夫以私人名义向他订购,运往武汉日军华中司令部的。杨慕初心下盘算了一番,说道:“这件事说是天灾,其实也是日本人自己时运不济,他们的军舰在长江上横冲直撞地进行炮火演习,咱们的船撞上了炮火被迫改道,这才触礁的。您放心,我会和铃木先生解释”,他看了一眼阿次,又说:“至于阿次,您也知道,他虽然在日本学的是金融管理,这些年也没真正做过生意,我会慢慢教他的。”
杨慕次的嘴角不可察觉地抽搐了一下,他在心底默默送给他哥四个字的评价——大言不惭!
好不容易送走了谢长平,杨家两兄弟同时舒了一口气。杨慕次给自己倒杯茶,在沙发上坐下来,靠着柔软的蚕沙靠垫,竟不想再站起来。想到刚才的事情,杨慕次不由怒从心中起,恶向胆边生。他刚要朝大哥发火,就被杨慕初一个凌厉的眼神挡了回去,杨慕次不觉弱了气势,小声抱怨说:“明明是你说不能把货送到日本人手里的。”
杨慕初想到自己打了水漂的五百万,顿时心疼不已,“我没说叫你把东西扔进长江里喂鱼,二少爷,你真大方。”他走过去推开窗子,外面是一片聒噪的蝉鸣声,一丝沁凉的微风飒飒从桐叶梢间穿过,空气中似还夹杂着夏花的残香,霞光已隐,高旷的苍穹气势沉沉,却透着万缕的金辉。
杨慕次深吸了一口气说:“还是开了窗户舒服,我在外面看见你们开会的情形,都替他们闷得慌。”
“你当那些人好对付?”杨慕初没好气地答了一句,手指在窗边的花架上随意摆弄,那里摆放着几盆花木盆景,杨慕初拈了三四枚石榴叶子,在指尖摩挲着。
“大哥?”阿次见状叫了一声。
杨慕初忽然一笑,扬手将几片叶子扔掉,“你刚才说什么来着?”
杨慕次被他气得没了脾气,起身走过去一脚踹上了门。“凭什么要我替你背黑锅?”
“哥哥有事,弟弟服其劳。”他坐回办公桌后面,一副公事公办的模样。“阿次,这件事怎么善后,你心里有主意没有?”
杨慕次自然知道他说的不是公司里的事情,自己买通了运输公司的人,在船上动了手脚,那批货,注定要翻在长江里的。他哼笑了一声,掏出一柄精致的柯尔特双鹰放在大哥面前,“大哥放心,我保证,这件事不会有任何人泄露出去。”
杨慕初瞥了一眼他锃亮的手枪,慢悠悠地说:“船上的东西,被你偷龙转凤了吧?”
杨慕次心一紧,立刻站直回话:“我就是为了这个来找你的。”
杨慕初摇头:“算了,只要不落在日本人手里,你怎么处置都好。不过,阿次,你应该已经知道了,杜旅宁要回上海,你们收敛一些吧。”
杨慕次也疑惑,难道连大哥也不知道j□j?杨慕初心中划过一个念头,却又不敢相信,犹疑不定地想,真是应了古人那句话,山雨欲来风满楼,老狐狸一回来,恐怕又要出事了。
☆、第 53 章
傍晚时分的苏州河呈现出一种朦胧的色彩,河畔几家青楼楚馆,七彩的流苏灯火在水面上洒下点点缤纷却又晦黯的光,掩映着朦朦烟雾,漾漾水波,一切景象都变得不那么真实。河船上是另一种世界,歌声笑语远近杂杳,忽高忽低的桨声在粼粼波光中别有一番情致,仿佛外界的风风雨雨在这里都淡了些,柳盛花色好,云翥日光熹的时节,热闹场面不亚于秦淮河的风月无边,也不逊于百乐门的风情万种。
杨慕次走到河边,摸出一根烟给自己点燃,缓缓地吐出几口烟雾后,他的手按到了腰上,那里是从不离身的配枪。杨慕次在岸边转了一会儿,直到天色完全暗下来,他看到一艘船慢慢驶向岸边,船桅上吊了一串迎客灯,杨慕次知道那是花船开始做生意的标志。他并没有急着上船,而是独自走到了岸边的一家酒楼上,要了一间清净靠水的包厢,坐在窗边,仔细观察着船上的情形。
花船上陆陆续续来了客人,杨慕次看见船头站着几个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女人,笑语盈盈地迎着男人走进去。他突然想起了雪狼讲过,当初荣华为了秘密接应共产国际特使丛峰,也曾打扮成苏州河上妓女的模样。荣华,荣华,杨慕次在心中默默勾画着荣华清丽脱俗的容貌,想象着如果荣华扮成那样,一定远胜河上的那些庸脂俗粉。想到荣华,杨慕次又摸出了一根烟给自己点上,他倒了一杯酒,扬手向窗外洒去。
荣华,这杯我敬你。
杨慕次等了一会儿,也不知道抽了多少根烟,终于看到他的目标上了船。祥和洋行的老板罗万亭拥着一个身姿妖娆的妓女向船上的格子间走去,他家有悍妻,夜上海的舞厅极少踏足,那些偷香窃玉的艳事,也只好到这相对偏僻的苏州河上来做。
杨慕次起身快步下了楼,晚风安静地吹着,河上有歌声传来,清脆甜润,听到客人的心里,也像蘸了糖水似的。杨慕次上了船,立刻有人迎上来,莺莺燕燕地围在他身边,他顿时尴尬地很。从前执行任务不少,却从未来过这种地方,哪怕在他看来人生如戏,也没人教过他如何扮好一个嫖客。杨慕次苦笑,今晚若行止稍有偏差,大哥一定饶不了他。杨慕次知道这艘船是岸边“流芳寓”的,这年头青楼妓馆名字都取得雅致,风月场里,焉知没有美名流芳?
杨慕次随手揽了一个年纪尚轻的女孩子,就向船舱里走去。路过一间包厢,他的目光锐利地射向了里面穿着黑色湖绸长衫的男人,罗万亭正搂着他的相好喝酒,一双肥胖的手在女子身上身下乱摸一气,脸上的赘肉架不住浪笑,几嘟噜的耷拉下来,杨慕次挑了旁边的包间,领着那个女孩子走了进去。
花船上的包间其实并不大,比起岸上那些装潢精美贵气的妓院要简陋许多,但是胜在清净。船上的客人差不多满了,杨慕次听见外面响起一阵阵有节奏的哗啦啦的水声,知道是小倌在划橹。杨慕次坐下来,望着那个女孩皱起了眉头。女孩看样子不过十四五岁的年纪,杨慕次心道,还是一个孩子呢。
“你叫什么?”他问了一句。
杨慕次周身都散发着一种清冷的气质,两条眉毛如同出鞘的剑,刃尖全是杀气,令人避之不及。那个女孩似乎有点害怕他,过来半天才犹犹豫豫地说:“如云。”
杨慕次听见她的声音细细一把,再看看她茫然无助的眼神,顿时明白今晚不止自己是新手,这姑娘也是个雏儿。杨慕次淡淡一笑:“你是新来的?”
如云胆怯地点点头,杨慕次端起案上的酒杯给自己倒了一杯,又问如云:“你要不要?”
如云惊慌地往后缩了两步,她虽然上船没有几天,也见了不少客人,却从未见过杨慕次这样骄傲清高、神采飞扬的。杨慕次看见如云实在害怕自己,心里觉得好笑,他女人缘一向颇好,这还是头一遭被小姑娘排斥。
杨慕次觉得自己总不能就坐在这里和小姑娘大眼瞪小眼,他想了想问,“你会唱歌吗?”
如云见他态度和蔼,便轻轻点了点头。杨慕次将杯中酒一饮而尽,又给自己倒了一杯,吩咐道:“你唱歌给我听吧,我们总不能什么都不做。”
如云虽然不明白他的意思,但是干她们这一行的,最要紧的是讨客人的欢心。如云也喝了一杯酒润润嗓子,便唱了几首。杨慕次听她的歌声青涩之极,嗓子一颤一颤的,“望江楼上新云低;西风拂尘燕衔泥。萋萋芳草;湛沙凝碧;流水去天际。陌上忽闻寒鸦啼;流水长恨爱别离。黄泉如海;碧落如洗;何日是归期”她唱的是古曲,歌声借着水声一荡,竟有一种凄清的感觉。杨慕次心想,唱这么冷清的曲子,哪有客人会喜欢?他又自嘲般地一笑,自己太多管闲事了。
杨慕次先前倒酒时在酒壶里下了药,此刻他停杯不饮,静静听着如云唱歌,如云却越唱越困,过了一会儿药效发作,如云终于撑不住倒在了地上。杨慕次拨开窗帘看看外面的天色,月上中天,是杀人的好时候。
离苏州河不远的一家小旅馆里,杜旅宁听完俞晓江的汇报,笑着赞了一句:“你们辛苦了。”
俞晓江穿着一身素色旗袍,搭了一件小披风,听到杜旅宁这么说,急忙答道:“处座严重了,只要党国需要,我们在所不辞。”
杜旅宁忽然想到杨慕次也这么说过,心道阿次与俞晓江的默契是越来越深了。他乐于看到这种结果,俞晓江是他最欣赏的那类女子,很聪明却不至于过分聪明,端庄大气而又不失温柔,一切中庸之道,恰到好处。于阿次而言,她足以胜任一个红颜知己的角色。杜旅宁在昏黄的灯光下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