炎炎夏日将要过去,杨慕初却觉得,上海的秋天与夏天没有多少区别,除了那偶尔飞舞而下的梧桐叶子。听说蒋委员长当年为了博夫人一笑,在南京各大街道栽种了不少法国梧桐,引得各地纷纷效仿。杨慕初心想,那位委员长倒也是个多情种子,无怪乎步了李煜的后尘。想到李煜,他又想到那被抢来当道具的梅花虬颈瓶,但愿能派上用场。
杨慕初睁开眼睛,看见车窗外的景物急速飞驰后退,行人的衣摆在风中飒飒而动。秋风叶下,讲究的就是个征兆。杨慕初想,秋风主杀伐,这征兆,大概也就是个“杀”字。
杜旅宁已经在茶楼里等他了,杨慕初看见他身边的人是刘云普,和他也算是老相识,便友好地打了个招呼。杜旅宁请杨慕初坐下,杨慕初吩咐手下将几样东西摆上桌,推到杜旅宁面前。
“唐绍仪公馆的内部结构图,唐家周围的地形图。”杨慕初指着几张叠着的纸对杜旅宁说,杜旅宁的目光却落在了一旁的锦盒上。“这是什么?”
杨慕初淡淡答道:“南唐李煜的珍藏,听说唐绍仪平时喜欢收藏古玩,尤其是历代瓷器珍品。”
杜旅宁立刻领会到他的意思,由衷赞道:“投石问路,杨老板果然精明。”
“处座谬赞了”,杨慕初自谦了一句,复又问道:“听说你们已经收买了谢志磐?”
谢志磐是唐绍仪的世侄,平时经常出入唐家,极得唐绍仪信任。如今唐绍仪闭门谢客,想要进入唐公馆,非得有熟人带领不可。杜旅宁听到“谢志磐”三个字,身躯一震,他没想到杨慕初的消息竟然来得这样快。杜旅宁叹道:“杨老板好厉害的手段,好快的消息啊!”
“杨某在上海滩混到今天,手下几个风媒也就这点能耐,杜处长见笑了。”他无意纠缠杜旅宁言下之意,笑着打个哈哈。
“说说你的详细计划吧。”
“唐绍仪是大人物,无论走到哪里都容易引人注目,在外面动手反而麻烦。”
杜旅宁沉吟了几分钟,翻开地图仔细看了看,抬头道:“你的意思是,在唐家动手?”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杨慕初直视杜旅宁,他面部轮廓线条硬朗桀骜,衬着冷然俊美的面容,眸中每时每刻几乎都在变幻的神采让杜旅宁心生疑惑,阿次和他,似乎并不怎么像。杨慕次是一柄利刃,剑不出鞘,见血方归;而杨慕初,则是杀人于无形的毒药。
杨慕初接着说:“谢志磐和这个梅花虬颈瓶是我们的敲门砖,至于进入唐公馆后要如何,就是杜处长的事了。”
杨慕初好整以暇地捋了捋自己领带上微微一抹的褶皱,顺便端起桌上的茶喝了一口。杜旅宁还在思考杨慕初刚才的一番话,忽然听杨慕初问他:“杜先生怕死吗?”
杜旅宁眼神继陈杂地看了杨慕初一眼,吩咐刘云普将桌上的东西收起来,慨然道:“杜某此行,早已抱定必死之心。”
“杜先生果然老当益壮,杨某以茶代酒,祝您一举成功。”
作者有话要说:迟迟写不到重点,我也挺着急的o(╯□)o
☆、第 57 章
人的一生经历,多半是一种累赘的角色扮演。杜旅宁还清楚地记得他在讲台上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台下诸位学员的反应。大多数人茫然不解,只有杨慕次,认真地在自己的笔记本上记下了这句话,这种类似于中学生的举动,遭到了同班同学的耻笑。然而杜旅宁却认为,杨慕次真正明白了这句话的精髓,他在自己面前变成了一个纯粹的学生。
现在,杜旅宁一如既往地效忠着那句话赋予自己的命运,他的面前堆着一堆化妆用品,他很快把自己打扮成了一个普通的古董商。身材算不上伟岸,脸上多了几道皱纹,一身青绸长衫,头上压了一顶黑色礼帽,整个人少了从前的杀气,却多了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味道。
他对自己易容的成果很满意,没过多久,刘云普带着谢志磐走了进来。“处座,一切都安排好了。”
杜旅宁目光在谢志磐脸上转了几转,然后走了出去。一行人上了车,很快到了唐公馆门口。唐绍仪对自己的安全很上心,宅前包围戒备森严。谢志磐抢先一步下了车,走到门口对两个安南保镖说了几句话。那两人显然对谢志磐很熟悉,操着生硬的中文对他打招呼:“谢少爷,你好!”
谢志磐指指身后正从车上下来的杜旅宁等人,向着立在门口的唐府管家道:“我跟唐伯父说过的,几个古玩界的朋友。”
管家想起唐绍仪确实说过今日会有几个古董商来访,便示意安南保镖将几人逐一检查了一番。杜旅宁一行四人,除了随着带着几个盒子装着用来交易的古董珍玩以外,没有任何危险性物品。管家见杜旅宁气度不凡,便痛快地将人放了进去。
谢志磐带着几人走进去,唐公馆大门进去后,是一溜青石板直通向主楼。几人在唐家的会客室坐定,唐绍仪很快便迎了出来。杜旅宁看着这位民国元老,心中感慨万千,唐绍仪通敌的罪名不明不白,然而军统的暗杀令已下,他不得不执行任务。不知道事成之后,这“莫须有”三个字,能不能堵上天下悠悠之口呢?
“伯父”,谢志磐见唐绍仪下楼,立刻堆出笑容走上前去,将杜旅宁几人介绍给他。“这位是半闲斋的宁老板”,他指着杜旅宁说:“我向您提过的。”
杜旅宁上前同唐绍仪见礼,他谦逊的姿态令唐绍仪很有好感。刘云普打扮成杜旅宁身边的长随一直站在客厅的角落里,看见这幅情景,他心中不由暗叹,姜果然还是老的辣,唐绍仪一生阅人无数,竟也看不出处座的伪装。
杜旅宁打开随身携带的一个方形锦盒,小心翼翼地取出里面的东西奉给唐绍仪,“唐老,您请过目。”
唐绍仪的眼睛里顿时放出异样的光彩,托着手中的东西赞叹不绝,“好东西,好东西!这红脂犀角啜蜜碗,可是宋徽宗的爱物啊!”
唐绍仪仔细端详,手中小碗通体呈红色,质地光滑,晶莹剔透,敲之顿起玲玎之声,确是一件珍品。他生平最好古玩,见此佳品,又如何能够不动心?
唐绍仪将东西放回锦盒,向杜旅宁笑道:“宁老板开个价吧!”
谢志磐急忙向他耳语了几句,唐绍仪眼皮一跳,疑惑道:“这个价钱,未免太低了。志磐,你跟我说实话,其中不会有诈吧?”
“伯父您多虑了,这位宁老板家传珍品甚多,如今遭逢战乱,宁老板急于回乡,这些东西带着也是累赘,因此才忙着托付出去,这个价钱,也是宁老板自己定的。”
唐绍仪听了,目中精光一闪,“难得宁老板肯割爱,不知道您手中还有些什么?”
杜旅宁答道:“家父爱好古玩,毕生珍藏甚多,到得宁某这里,唯恐父亲一生心血毁于战火,若能托付于唐老,也算是它们的造化了。除了这只红脂犀角碗,家中尚有祖上传下来的一座梅花虬颈瓶,只是今天没有带过来。”
“南唐李煜的秘色瓷瓶?”唐绍仪吃了一惊,秘色瓷早已在民间失传,想不到尚有真品在世。杜旅宁笑而不语,唐绍仪既然感兴趣,事情便成了一半。谢志磐见状,说道:“我也只是听宁老板说过,有这么一件东西,既然伯父有兴致,不如请宁老板下次将东西带来,大家一同开开眼界?”
杜旅宁余光瞥了一眼,见刘云普暗中向他使了个眼色,知道今日目的达成,便三言两语与唐绍仪约定三日后再次登门。唐绍仪心满意足,亲自将杜旅宁一行人送出客厅。
其实今日只是杜旅宁对正式行动的一次预演,以确保下手时万无一失。“你都看仔细了?”他问刘云普,杨慕初虽然给他弄来了唐家的内部结构图,他却仍然相信,眼见为实。
刘云普点头,“是,处座,和图上画的一模一样。”
杜旅宁坐在车里,靠着椅背闭上了眼睛,过了一会儿,他睁眼道:“这件事,不必通知上海站的人,你和王兴国准备一下,这两天养精蓄锐,不要节外生枝。”
“处座,要不要通知阿次和俞秘书?”
杜旅宁摇头,“我已经告诉过他们,这件事不用他们插手。”
“是,处座。”
杜旅宁今日去唐府踩点的情形反馈到杨慕初这里,杨慕初暗暗点头,以杜旅宁的老辣,杀一个人不是问题。只是这一次……好像有一点细微的变化。他捏着一张纸条反复思忖,高桥石川,是什么意思?
今天一早他接到他的内线从特高课里送出来的情报,却只有四个字,高桥石川,像是一个日本人的名字。
杨慕初一上午将手中特高课的资料筛了一遍,也没有找到这个名字,这个人,到底是干什么的?
他百思不得其解,书房的门突然被人推开。和雅淑端着一杯咖啡走了进来,“你不去公司,不去商会,也不去市政府那间专门为你准备的办公室,坐在这里发呆,难道又出了什么事?”
杨慕初端起咖啡喝了一口,醇香的滋味在口中蔓延。“你不怕我出门就被人刺杀了?”他将手中的纸条递给雅淑,“帮我看看”。
和雅淑接过来扫了一眼,有些疑惑,“一个普通的日本人名字而已,怎么了,有什么问题吗?”
“我也不知道”,杨慕初苦笑着伸了个腰,走到窗边,一阵风就从窗外直直吹了进来,杨慕初感到一阵莫名的凉意。秋风萧瑟天气凉,草木摇落露为霜,前些时候上海还是烈日炎炎,这几日西风乍起,潇潇雨落,寒意便不知不觉地流转开来。杨慕初刚有了伤春悲秋的心思,便冷不丁地被和雅淑打断,“你不去看看阿次吗?”
杨慕初回头,诧异道:“难道他没去找俞小姐?”
和雅淑点头赞道:“果然什么都瞒不过你,他一早出门,现在刚回来,似乎俞小姐也没能帮上他。”
杨慕初微微颔首,“他很关心杜旅宁。”
和雅淑秀丽的眉毛轻轻蹙在了一起,她走到阿初的身边,轻声说:“一日为师,终生为父,在阿次心里,大概是把杜旅宁当做父亲来敬爱的。阿初,你要理解。”
杨慕初叹口气,他何尝不明白这个道理,可是……他们是敌人。杨慕初无法忘记荣华的死,阿次也不可能忘记,荣华死于雷霆计划,死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