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紧闭眼睛,向着上帝喃喃祈祷……
“是什么使你如此害怕?”隔着被层,有人模模糊糊地问我。
我猛地掀开被子,突如其来的光线让我一时之间适应不了地眯起眼睛。
“我感受到了。”坐在轮椅上的少年渴睡似的揉揉眼睛,满脸迷糊,却用十分认真的口气说,“你的恐惧。”
心灵感应(telepathy)。
特殊时间里发生的事件,不经过我们所熟悉的种种熟悉交流途径,而能几乎同时地进入到远处某人的意识中。
兰斯便是具有这种特殊的“敏感”能力的人——这是我后来才慢慢知晓的。
奇怪的是,我们通常所讲的心灵感应,是有前提条件的,即该事件涉及到某人且另一人对他存在强烈的情感上的关注,心理上的无线感非常接近于心理感应,一个人的心理过程——观点、情感冲动、意向性冲动——可穿越无物空间迁移到另一个人那里。
兰斯却拥有更匪夷所思的、无差别的范围性感知能力,这种能力仅受距离限制。
——我隐约意识到这是“人”不该所有的,但自从重生以来,再不可思议的事在我看来也并非不可能,何况这是一个平行世界,当初亦被告知与原时空存在着某些差异。
对于这件事,我聪明地选择了沉默,正如周围所有人所做的那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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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孩子,他的肌肤洁皙似雪,又艳如玫瑰;他头上生着羊毛般的柔白长发,一双眼睛美丽动人。他睁开眼时,好像太阳照亮房间,整个屋子都充满了光彩。”
抚摸着泛黄的书页,我轻轻朗读着《以诺书》描写诺亚出生的这一段,心有所感。
诺亚的父亲拉梅克由衷地感叹:
“他看上去不属于我,而属于那些天使。”
“这是被基督教会拒绝接纳的书。”一个平静的声音响起。
我一惊,膝上的书掉落在地板上,发出“啪”地一声。
兰斯就在不远处望着我,他似乎在微笑,又似乎不是,一如既往地流露出温和而忧郁的神色。
“对不起。”
“为什么要道歉?”兰斯微微蹙眉,似乎颇为不解。
“因为……”我的眼睛瞄向他胸前的银质十字架。
兰斯顺着我的目光低下头,随即了然:“如果你是指这个的话,不必介意。我一向反对思想迫害,每个人皆有权选择自己的道路……我之所以说那一番话,是想告诉你一个事实罢了。”
“何况……吉儿,有时候眼睛看到的不一定是真实。”
这是什么意思?我侧过头去看兰斯。
不过兰斯似乎无意替我解答疑惑,转过头用法语吩咐提娜几句,然后笑着对我伸出手:
“吉儿,你想参观这座‘白色宫殿’的画廊吗?”
画中的过去与现在
同城堡庄重风格的画廊相比,这座别墅的画廊明显要小得多、可爱得多。
但是兰斯似乎另有打算,他并没有在大师们的作品前多做停留,而是带着我进入到隔壁一个不引人注意的小房间。
墙上同样密密麻麻地挂满了大大小小的画框,与前者不同的是,它们全部是人物绘画。
再细细打量几眼,我讶异地发现每幅画作的右下角都有一个小小的人名标签,而且几乎都带有“莱因帕希”的字眼。
“这该不会是……”家族成员的画像吧?
兰斯笑吟吟地不说话。
房间尽头正对门的墙上,罕见地只挂了一幅油画,却几乎占满了墙壁的二分之一。
我踱步慢慢上前欣赏,乍一看再也无法移开目光。
——这是一幅巨型画作,画面上一位雪白脸蛋装束华贵的少年淡淡微笑,容颜俊美酷似极了兰斯,紧挨他而坐的是一位拥有翡翠纯绿眼睛的少女,身着繁复华丽的长裙,容貌谈不上有多漂亮,却自有一股淡定舒华的高贵气质,静静注视前方。
二人皆是十六七岁的年纪,脸蛋尚带有稚嫩之色。
我的目光移向右下角:亚伦•;夏多•;德•;莱因帕希以及……用中文书写的翡翠?
“这是我的祖父祖母。”兰斯不知何时来到我身边,仰起头,目露崇敬之色。
他低下头双手交握默默祈祷。
我望着画中的少女,她似乎也在静静地回望我。
“我的祖母有四分之一的中国满清贵族血统,所以她还有一个中文名字,翡翠,一种宝石名。祖父非常爱她,这座‘白色宫殿’便是祖父专门为祖母而建的,因为祖母喜欢看大海……他们很小的时候因为二战爆发认识了彼此,从此再没有分开过,后来祖父带着祖母一直隐居在这里,也是在这里,祖母生下了我的父亲然后去世了,年仅十七岁。”
“祖父的身体一直很不好,我想,在祖母去世的那一瞬间,他的心也随之死去了吧……祖父再没有踏出这座别墅半步,直到我父亲十五岁那一年,祖父静静地在阳台上睡着了,从此再没有醒过来——我想,在那一天,他终于得到了解脱。”
“……所以兰斯的中文说得很好。”
“是的,这是祖父的要求,因为祖母能说一口流利的中文。”
“而这……就是我的父亲母亲。”兰斯将手指向另一面墙上。
一对气质高贵的中年夫妇在画中与我们默默地对视。
“我很小的时候,父亲就去世了,而母亲……”兰斯说到这里顿了一下。
“我知道。”我突然想起以前曾经问过马尔曼医生这个问题,“她因为身体缘故在瑞士疗养,对吗?”
“兰斯?兰斯?”
兰斯垂着头不知在想些什么,我一连喊了好几声他才回过神,露出微笑:“啊,啊是的,她现在住在一个天堂般美丽的地方……”
“这样啊……”我继续一幅幅的浏览墙上的画作,“这个小女孩是谁?”我在一张小小的铅笔素描前停住了脚步,好奇地问。
素描画的是一个七岁左右的女孩,婴儿肥的脸颊,浅浅的雀斑,相貌就这个盛产俊男美女的家族而言过于平凡,满脸羞涩的神情。
“我的表妹克莉斯汀。”兰斯说,“我母亲的侄女,现在和母亲一起住在瑞士。”
“这是兰斯画的?!”我像发现新大陆似的叫起来。
“是的,是两年前的事了,有什么不妥吗?”
“没什么。”我微微撇嘴。
哼!兰斯还没有为我画过一幅肖像画呢……
“这个……阿尔弗雷德?”我以不甚确定的语气指着一个小小的画框——上面是一个小小的男孩,有着一头蜂蜜色泽的发色,正在演奏一把金色的小提琴。
我之所以能认出他,全拜那和哈布斯堡阁下如出一辙的冰冷神情所赐。
“是的。”提到他的表哥,兰斯柔和的嗓音立刻带上了愉悦的笑意,“这是根据他获奖时的照片所画的,阿尔很厉害对不对?”
“不过他不是在弹钢琴吗?为什么放弃小提琴?”我歪过头随口说了一句,但很快便想到了答案。
“啊……”我连忙捂住嘴巴,不过已经来不及了。
兰斯脸上的微笑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落寞:“为了我。”
“……对不起。”
兰斯摇摇头:“我和阿尔从小一起长大,彼此都很了解对方。阿尔放弃心爱的小提琴去学钢琴,代替我实现梦想,我自然有说不出的感激……但也正是至亲之人才会为对方做出如此大的牺牲,吉儿,你明白吗?”
“我明白。”我点点头,“世上有一个彼此能够推心置腹的人的存在,已经是莫大的幸福了。”
兰斯笑得很开心。
“……你知道吗,吉儿,在我眼中,你就是我的弟弟,我竭尽所能也希望你幸福。”
我突然觉得像被人用一盆冷水从头浇到脚,凉得彻骨。
这个世上最能伤害别人的是什么?不是毒药,不是匕首。
是语言。
尤其当来自于你所在乎的人,它们就像最尖锐的箭矢,字字诛心。
和方景煦的一番交谈言犹在耳,但当兰斯清楚地告诉我他的感觉时,我还是不可避免地动摇了。
我不是善人,做事不求回报,相反,我大部分的行为都带有功利性——放到爱情上亦是如此。我不轻易爱人,但一旦爱了,就希望对方给予相同的回报,从前读言情小说最最鄙视的就是那些明知得不到爱情却依旧痴心不改傻傻等候的女角们。
人是不是就这么贱?一边大声嘲笑别人一边自己面不改色地跳了进去?
我仰面躺在昂贵地的手织羊毛地毯上,静静望着天花板上的宗教壁画。
我试着罗列放弃这段感情的理由:譬如,我没有时间;我们身份悬殊;我们的恋情不会被大众所容;地球这么大,不是只有兰斯一个选择……
但是林林总总的理由加起来,依旧无法抵消我心中对他的在乎。
多么可笑,不是吗?一年多的努力,却换来一个“弟弟”的定位。想及此,我就有大笑的冲动。
放弃吧,放弃吧,理智这么告诉我。现实不是童话,爱他他就会爱你?地球60亿人口,哪来那么多该死的巧合!
但是……
却也真的放不下他阿……
我走上阳台,金灿灿的阳光撒满全身,带来冬日里的一丝温暖。
兰斯背对着我,正在画画。
我一面慢慢走过去,一边酝酿道别所要说的话。
阿煦去了美国,总公司有一大堆的事情等着我决定,这次来法国本不是一个好时机——只不过忍不住想见兰斯,所以来了。
但是现在看来,该是我回去的时候了。
海风拂面而来,发丝乱舞,衣衫呼呼作响。
我放轻脚步,停在兰斯的身后。他没有察觉到背后有人,一直在专心致志地完成手头上的作品。
我张口想说些什么,但在看到兰斯正用画笔细致勾勒的油画时,大脑顿时一片空白,再也发不出半点声音。
——那是我。
澄蓝的湖水边,一个穿着传统中国服饰的男孩捧着一大束白色鲜活的法国百合在灿烂地微笑,又有一小朵盛开在他柔软泛着浅浅光泽的黑发中,衬着孩子天真快活的脸庞,真是有说不出的可爱。
可以看得出作画人倾注了怎样的热情和细致去完成它,以至孩子脸上的每一个细微的神情,衣服上的每一道褶皱,花朵的每一条纹理,都是如此的真实生动,富有感染力。
这不是一时半会儿便能完成的,我清楚兰斯每天作画的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