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号角长鸣,钟鼓齐响,庄重喜乐奏起。
漫天碎金纷扬洒下。琼台两侧宫人齐齐匍匐跪地,自那高台上,缓缓步出一名喜服王冠的男子,天光映雪照在他脸上,似照上了冰晶。浓郁到极致的喜红穿在此人身上,衬以金冠金带,非但不见庄重华贵,反透出妖冶之美。
世间真有男子妖娆胜于妇人。
怔忡间,连昀凰也忘了礼数,目光直直撞入那人眼里。
触之,如浸死水寒潭,没有一丝涟漪,也没半分温暖。这张艳丽甚于女子的脸上,眉如墨,鬓如丝,苍白肌肤几近剔透,乌晶似的眼睛里,淡漠得全无生气,恰如一个……人偶。
纵有百般预料,也想不到,传闻中痴傻多年的皇太子,竟是这个模样。
这玩偶般的大活人,被内侍搀扶着,朝她伸出手来——昀凰看着这秀美苍白的手,似着了魔一般,迟迟无法将手抬起,一股莫名寒气从心底直透上来。
“太子妃。”身后有个淳和的声音在催促,是瑞王。
昀凰回头,迎上瑞王眼里不加掩饰的热切。他示意她依礼遵行,眼中透出抚慰了然之色,仿佛是说“再隐忍片刻就好”。
晋王、瑞王、太子,三张面目叠印眼前,各自不同,又有着惊人相似的一处。是哪里相似,却记不起来。昀凰轻吸一口气,终于将手稳稳放入皇太子手中。
他用柔软冰凉的手,木然牵了她,缓缓走上最后一段玉阶。日光照耀至高之处,储君与储妃携手并肩,仰观天穹苍茫,俯瞰河山雄丽,四下众生俯首。
蓦地,手上一痛。
他收紧手指,重重捏住她,绵软掌心猝然生出狠劲,捏得她奇痛入骨。还来不及痛呼出声,那股猝力已消失,只剩绵软冰凉。昀凰惊悸侧目,那玩偶般精美无瑕的人儿,也正转动眼珠,朝她露出一丝冰冷微笑。
浓雾中开出猩红花朵,死气里涌出逼人艳色,纵然紧闭眼睛,也挣不脱那一刻的惊悸。
“公主,夜已深了。”
静坐榻前的长公主霍然抬头,凌厉眼神似一只戒备的兽,惊得商妤一震。
昀凰回过神来,眼前仿佛还晃动着那大红喜服与诡艳一笑,爬满周身的寒意,竟到现在还未退去。周遭高低垂悬的宫灯,照得宫室金碧辉煌,绘彩错嵌的巨大方柱伫立四角,没有南秦宫廷惯有的曲折连廊与帷幔屏风,却是通透的豪奢。四壁明晃晃的,令昀凰有些目眩,看不清商妤的神情。她抚了抚身上霞帔流苏,缓声道,“再等等。”
商妤听不懂这话,不知她要等什么,只觉今夜诡异得出奇。
时近中宵,外边宴乐已渐渐罢了,行宫中灯火次第熄灭。今晚瑞王设宴款待南秦送亲使,明日一早昌王便要返程,长公主也将随皇太子启程入宫。原该赴宴辞别昌王,临了长公主却推说疲累不适,独自在寝殿静坐到深夜,不曾用膳,也不肯宽衣歇息。见她如此异常,商妤心中不安,却不能多问。
自幼长于相府,寄人篱下,商妤铭记最深的一点,便是不问不言。正默然间,却听长公主似不经意地问,“你与我同岁吧。”商妤一怔,低头称是。
宫灯柔和亮光斜照在她脸颊,略高的颧骨显得柔和许多,平添了几分秀色——她并不美,肤色不够白皙,眉长而疏淡,薄唇深目,颧骨颇为显眼。沈家男女都有着与生俱来的温润优雅,她却未能承袭母亲沈氏的容颜,偏生了一副硬朗眉眼,像极她的父亲。
商妤垂下眼帘,仍感受到长公主审视的目光,心里有些高高低低的起落。
昀凰看了她半晌,“我本不想让你来的。”商妤立即跪倒在地,“奴婢愚钝,没能侍候好公主,求公主恕罪!”昀凰看了她良久,“你应当回京,好好择个夫家,往后相夫教子,终老闺阁。”
商妤僵住,缓缓抬目直视昀凰,“奴婢愿意跟随公主,终身不嫁!”
“终身不嫁?”昀凰目光深深。
商妤低头抿唇,再不肯开口,眼底却红了。
昀凰眼里闪过一丝悲悯,不再追问。
却听外头有人求见,是北齐宫人送了消夜点心过来。商妤松了口气,“怎么这时辰来惊扰公主,竟没有一点规矩。”
长公主神色微动,“传他进来。”
※※※
送点心来的内侍是个矮小少年,眉眼木讷,并无特出之处。商妤看他踏进内殿,双手将漆盒托过头顶,呈到长公主跟前。那犀雕漆盒十分精致小巧,商妤接过来揭开,见是四色点心,红豆鸳鸯糕、水晶莲子羹、翡翠桃叶酥和蜜汁杏脯。
长公主拈起片蜜色金黄的杏脯,饶有兴味地瞧着,却不品尝。那低眉顺目的小内侍细声道,“这是北地盛产的金杏所酿,滋味与南国青杏不同。”
长公主将杏脯放回盒里,“这便是金杏么,与我所想倒有些不同。”
“今岁节令多变,果木感应天时地气,与原先略有不同,滋味还是一样的。”内侍貌似木讷,却对答如流,仿佛早知她有此一问。商妤听得懵懂,心中不安更甚,悄眼看向长公主,见她垂眸凝视那杏脯,唇角掠起淡淡笑容。
遣走了内侍,长公主让商妤也自去歇息。
退出殿外,回头仍见她侧影映在屏风上,久久伫立不动。
太多隐秘,太多算计,不是谁都能明白。商妤很清楚,长公主并不相信任何人,哪怕是沈觉的表妹,众里挑一的可靠人儿,她也是不信的。如此也好,所知少些,命也长些——只是命若太长,这一生又该如何消磨。
怅然思来想去,不觉好笑。
商妤阖目躺在榻上,所宿偏殿宽敞得出奇,夜里静得糁人。也不知长公主独自宿在更空旷的寝殿,会不会也觉得害怕……神思渐渐朦胧,坠入梦寐。
她是极少有梦的,总是一觉到天明,没什么可想。今夜却奇诡地做起梦来……隐隐地,似有千军万马奔腾而来,好一阵人声嘶鸣,地动山摇。
轰然巨响声里,悬在正中的宫灯坠下,砸落桌案。
商妤惊醒坐起,耳中听得嘶喊呼叫、如雷巨响,马蹄沉沉如潮涌至,震得周遭陈设颤颤欲坠,梦中一切竟是真的!
商妤披衣起身,甫一奔出门外,只见火光冲天,行宫四下腾起浓烟,无数火把从四面八方蜿蜒如长蛇而至,将此地团团围住。被点燃的巨石、箭矢带着火雨倾盆而下,照得夜空亮如白昼,照见惊惶奔走的宫人,和从醉乡里醒来,仓促迎战的皇家骑卫……片刻前还是堂皇庄严天家之地,转眼竟已陷入修罗战场。
商妤惊呆在门前,忘了骇怕。
这片刻工夫,其他随嫁女官和宫人也纷纷惊起,都仓惶奔来。当先的女官朝她急呼,“快叫起公主!”商妤一震,眼前掠过长公主那奇异笑容,心中竟莫名生出一股笃定力量。
奔至寝殿,未料已有人率众守护在殿前。
一眼看去皆穿北齐宫廷侍卫服色,当先一人正是那进献杏脯的小内侍。此时换了一身窄袖皂衣,腰挎短刀,依然是木讷面孔,纹丝不动地拢袖立在门前。
殿门由内而开,长公主嫁衣未卸,云鬓齐整,疾步踏出门来。
那内侍单膝一跪,“启禀太子妃,叛军夜袭行宫,勾结乌桓人攻破金鳞关,围困凤鸣关下,晋王已率大军赶来,眼下情势危殆,请太子妃随在下离宫暂避。”
乌桓!商妤大惊失色,秦齐两国联姻之日,竟被乌桓人趁机作乱。
自乌桓王庭东西分裂以来,强横一时的乌桓人退守大漠,西乌桓绝迹中原,多年不曾与秦齐两强为敌。东乌桓占据富饶疆域,曾与南秦联姻,迎娶废帝之女长乐公主为王妃,自恃兵强马壮,时有滋扰北齐边界。自新王继位,连遭北齐两番痛击,南秦废帝被弑,又失强助。及至跖城一战,南秦夺回当年被东乌桓占据的河东水草丰茂之地——谁也料想不到乌桓如此迅猛凶悍,距跖城之战不出数月,竟勾结北齐叛军公然挑衅秦齐两国。
冷汗霎时遍体,商妤不曾见识过这般场面,只知战乱既起,生死便是顷刻间事。漫天火光映上长公主大红嫁衣,夜色里分外怵目,也将她眉目笼在一片血色光晕里,看不清神情。
只听她问,“昌王何在?”
“王爷已被护送离去。”内侍语声急促,“叛军来势猛烈,请太子妃速速启驾!”
“好。”长公主转头望了远处火光,并不惊惶,倒似有些笑意,“那便走吧。”
商妤忙迎上前,与左右护了她,却听她淡淡道,“取我的紫貂裘来。”
商妤无奈,只得差宫人赶紧去殿内取来。
一乘四驾轻车已候在殿阶下,竟似早早有备。
紫貂裘披在肩上,温暖犹似当日怀抱。
昀凰手抚裘袍,最后回望一眼,默然掉头登车。
商妤顺着她眺望的方向看去,火光浓烟笼罩了南方天空,那应是昌王归去的方向。
铁蹄如雷,动地而来,厮杀声滚滚逼近。
商妤陪伴昀凰登上马车,一声叱喝,护卫铁蹄伴随车轮声隆隆,便要冲出宫门。
猛一声怒马惊嘶,马车堪堪止住,令二人踉跄撞上车壁。只听一片刀剑出鞘之声,商妤慌忙将长公主推到后边,自己挺身挡在她跟前,一手便要挑起车帘。
骤听得前方高声呼喝,“瑞王殿下在此,来者何人!”
商妤一惊,肩头却被轻轻按住。
回头见长公主脸色凝重,冰凉的手按在她肩头,示意不可妄动。那纤细的手仿佛蕴有无形力量,令她心中定了一定。从车帘缝隙里只见无数火把照得亮如白昼,迎面一队铁骑仗戟浴血,似刚刚突围厮杀出来,当先之人长剑浴血,果真是北齐瑞王。
但听疾风破空,“夺”一声钉在车梁,竟是一支箭矢射到。
对方有人厉声喝道,“车上究竟何人,还不上前见驾。”
商妤大骇,窥见那皂衣内侍已按上腰间刀柄,眼看一场恶战在即。
“是瑞王殿下么?”
一触即发的对峙里,响起这轻轻语声。
细而颤,宛且柔,在寒夜里听来格外清晰。
车帘半挑,纤细身影隐在暗处,露出淡淡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