吩咐道:“闲杂人等闪开,门卫诸军校不必禀报,总督大人只是前来听听审讯情况。”门卫们哪个还敢阻拦?眼见得黄宗汉大摇大摆地走进了大堂。
大堂之上,气氛森严,按察使卢道恩正襟危坐于首位之上,两旁八字形摆开两排公案,坐定十余位四川省刑狱官员。大堂之下跪着一位满脸血污、鬓发紊乱的瘦弱女子,看她脸上皮肉破裂,想是已被多次掌嘴,但从那满含悲愤的眼神看,这位倔强的姑娘并没有半点屈服。
卢道恩已经听见了辕门前的喧哗声,但还没弄清楚是怎么回事,就看见总督大人虎着脸走进公堂,不觉一阵惊慌,赶忙起身迎接。黄宗汉摆了摆手,示意不要中断审讯。但这个示意却不管用了,全体鞫审官员一齐站了起来。躬身行礼,喊道:“参见总督大人!”黄宗汉冷冷地说:“我叫你们不要停止鞫审,谁要你们起身相迎。”说罢龙行虎步走上正座。卢道恩急忙让位,黄宗汉一把扯住了他说:“只须给本督搬把椅子来就行,你还坐正位!”卢道恩连称不敢,黄宗汉不耐烦地说:“哪有那么多虚礼?”卢道恩无奈只得硬着头皮站住,早有一名亲随校尉搬来一把太师椅放在臬台座位的上首。黄宗汉一屁股坐下,吩咐道:“接着审!”众位鞫审官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脸尴尬相。黄宗汉捅了卢道恩一下说:“卢大人,审哪!”卢道恩似乎刚刚醒悟过来,说:“对,审,审……”
“啪”的一声惊堂木响,打破了公堂上的尴尬局面。一位留着三绺长髯的鞫审官指着向菊花问:“向菊花,你说你两次拦路呼冤是不是颠倒词讼、诬告本官?”向菊花昂头答道:“民女所诉句句实情,怎说是诬告本官。”又一位陪审官立即咆哮如雷吼道;“向氏杀夫一案,人证凿凿,合州县、重庆府、臬司衙门,三级复审,俱无破绽,你却偏偏为淫妇鸣冤,状告全省刑狱,这不是诬告是什么?讲!”向菊花用手抹去了从嘴角沁出的鲜血。抗争道:“合州知府将我姑母定为剐罪,仅有一个人的口供为凭,没有一样物证。如此一件人命大案,仅凭一个人的口供就匆匆结案,岂不过于草率?”菊花的声音没落,又一位浓眉大眼、一脸横肉的官员喊道:“无礼!小小年纪竟能如此狡辩,分明是有人指使你诬告有司,看来不加厉刑你是不肯招认,拉下去,再掌嘴二十板!”两旁衙役发出一阵威喝,把菊花拖下去,抡起大板就打。菊花的脸上已经被打得皮开肉绽,这下子一板下去就溅出一片血花,两颊的嫩肉一块块绽起,鲜血淋漓中露出了粉红色的牙床。菊花痛苦地呻吟着,却并不求饶。黄宗汉实在被菊花的倔犟惊呆了,他伸出手来制止住了行刑衙役,左右顾盼了一眼说:“这位少女不远万里前来告状,想来必有冤情。看她孤身投状,伶仃可怜,尔等理应多加体悯,容她把冤情诉尽才是正理,为何动辄施以苦刑?在一个柔弱女子面前,乱施淫威,难道就不怕遭受非议吗?”那位下令施刑的官员道:“四川民风向来刁顽,此女多次往返重庆、成都到处投状,显系无耻讼棍,不施刑法,谅她不肯认罪!”黄宗汉冷笑一声说:“一个十九岁的黄花弱女如果都成了讼棍,四川岂不人人成了盗贼?”卢道恩赶紧应合道:“总督大人言之有理,卑职绝不再施刑法就是!”黄宗汉说:“卢大人主管一省刑狱,这个案子还是由你决断才好!”卢道恩擦了一下汗水说:“遵命!”但说完后并不表示新的意见,只是不断视着坐在两厢的陪审官员。陪审官员们似乎领略了臬台的意思,一个个望天的望天,搔首的搔首,还有两个人索性闭目养起神来了。刚才还十分热闹的公堂突然静了下来,使审讯的气氛一下子冷到了极点。
黄宗汉不动声色地扫视了所有的陪审官员,对这个案子的实质已经有了定见。等了一袋烟功夫,仍不见大堂之上有一点声息,他才站起身来说:“看来这个案子实在难审得很。你们为什么只将这个女孩提上堂来审讯,却不传人证与她当面对质呢?卢大人,不是还有一个奸夫押在狱里吗?何不提上来,让他驳斥这个少女的诬告呢?”卢道恩想不到总督会有这一招,他暗暗埋怨自己刚才失策,只得恭谦地说:“总督大人言之有理,来人,带奸夫!”随着卢道恩的一声传令,黄宗汉把剑一般的眼光迅速扫向两厢,见陪审宫中有的人脸上现出了惊惶之态,不觉冷笑了一声,这一声冷笑似乎带着千钧压力,使卢道恩的脸上也微微现出了一点惊恐。
奸夫被四名健壮的衙役押上来了,黄宗汉从他一进入大堂就目不转睛地盯着他,只见这个“奸夫”,体格健壮,步履正常,一双牛眼透出贪婪、轻浮及蛮横的光芒。再看他的脸色,红光满面,似乎保养得不错,身上肌肉丰腴,有点发福的趋向,通身上下虽然穿了一件旧囚衣,却不见半点伤痕,如果不是在公堂之上,谁也不相信他竟是一个在押半年之久的囚徒。黄宗汉一股无名之火从肺腑间升起,厉声斥问道:“你就是与向氏通奸的无赖吗?”那“奸夫”嘻皮笑脸地答道;“正是!”黄宗汉说,“你连伤两条人命,居然还如此轻狂,看来没人教训过你,来人,先把他拖下去重责八十棍,再来审问。”衙役们遵命把“奸夫”拖翻在地,抡起大板就打。只打了两三下,那“奸夫”已经杀猪般地叫喊起来。黄宗汉越发恼怒,掷下火签喝道:“加力打!”那“奸夫”扯着噪子喊道,“你们骗人,你们以前明明告诉我不受刑,今天为什么又要打我?”话音刚落,卢臬台已经怒火万丈,喝道:“一派胡言,快给我乱棒打死!”黄宗汉却摆摆手命令行刑者停下来,追问道:“谁告诉你不受刑?你在狱中究竟干了些什么勾当?还不从实招来!“奸夫”这才感到堂上气氛有点不对,抬起头来求救似地看了卢道恩一眼,而卢臬台却低垂着头,没让他看见眼色。黄宗汉见“奸夫”把一双牛眼只在四周乱转,知道他是乱了方寸,又大吼一声:“你们还不给我痛打这无赖。”行刑衙役为讨好总督,把大板立起来,抡圆了就是两大板,这么打实际上等于把大板变成了棍子,立刻把“奸夫”打得头破血流。这个“奸夫”虽然体格健壮,却十分不禁打,只这两板就打得他不断讨饶,拼命地尖叫:“我招,我招,我全招。”黄宗汉下令停了刑,追问道:“你是怎么进了合州狱的。”那“奸夫”上气不接下气地说:“只因小人生性好色,看中了本村的一位姑娘,乘夜晚越墙进去,撬开姑娘绣房将姑娘奸污,谁知这位姑娘性情倔强,第二天就悬梁自尽了。合州县将我缉拿归案,要问成死罪。后来有一位姓陈的书吏来到狱中,要我自认与七涧桥的向氏通奸,他许我在公堂上对质以后,免去死罪,在狱中好吃好喝,养老送终,还发誓只要我照他教的话在公堂上对了质,从今后永不受刑罚之苦。小人为了活命,只得应允,在合州过了一堂以后,果然处处受到优待,没有挨过一板子,谁知今天他们却满不认帐了,打得我好苦哇……。”
“奸夫”金六的话讲完,整个公堂为之惊愕。黄宗汉笑着环顾了一下四周,又把犀利的眼光转向卢道恩说:“卢大人,你还有什么可问的?”卢道恩满脸通红,大汗淋漓,支支吾吾地说:“堂堂四川省,州、府、道、臬各级刑狱,竟然断出了这样一个糊涂案,实在令人可笑啊!可笑!”他的笑声刚刚落下去,陪审官员中就闪出一个人来,他深施了一礼说道:“总督大人断案如神,令卑职钦羡,只是这合州命案并没结束。如果向氏不是凶手,那么凶手又是谁呢?请总督大人明示。”黄宗汉不满地反讥道:“依你说来,只因为凶手未曾抓获,向氏的冤枉就不该昭雪了吗?向菊花的投状就算诬告有司吗?金六就该供养在狱中享福做乐吗?”那官员道:“由于凶手未获,昭雪向氏之冤就为时过早,向菊花究竟是否诬告还待详查,金六诬指之事是真是假还须当别论。”黄宗汉给这位陪审官一顶,居然也觉哑口无言,只得下令将向氏、菊花、金六都下到狱中严加看管,待拿获凶手后再行论处。又嘱咐道:“向菊花系孤弱女子,屡遭酷刑实为可怜,从今后不得对她乱施刑罚。对陈老伦、荣雨田也须着意监视,不令其暗中串供。”审到这里,黄宗汉虽然觉得不太过瘾,但凶手未获,证据不足,也只好如此。他暗暗地说:“李阳谷哇李阳谷,审清此案,拿获凶手,整饬四川,全看你这一行了。”
从成都到重庆,有两条路可通。陆路多山,水路则要经过不少险滩,所以一般人都宁愿多绕一些路走陆路,也不敢冒覆舟之险。李阳谷却偏偏选择了走水路,这是因为一则水路可以节省几天路程,二则能够逃避开官府的耳目,免得自己的私访受到干扰。现在他完全是一副商人打扮,携带的两位随从,一名是跟随自己多年的家人李义,一名是总督的武功高强的护卫。一路上水顺风正,船走得十分平稳。李阳谷是细心人,晚上泊船总找船只少的地方停靠,而且除买些酒菜外,绝不准上岸闲逛,因此,这条不起眼的船很少引起人注意。四川的水路天生就是山青水秀,美不胜收。但李阳谷从未登上船舱观赏过风景,就这样小船急匆匆地行驶了半个月,终于默默地在重庆码头停靠住了。李阳谷嘱咐二位随从,到了重庆后不可轻易招惹是非,少说话,多观察,一切按照自己的布署行事。嘱咐罢了,才缓缓地从舱内出来,迈着轻松的方步走上了码头。
码头上人头攒动,运货的、上下船的、接人送客的,以及一个挨着一个的出卖竹席、编织品和时新果菜的,熙熙攘攘,乱乱哄哄,一看就是大型商埠。李阳谷穿过人流,向码头外挤去。走了几步忽然听见前面人群一阵喧嚷,再一看不少老百姓纷纷向两边让路,几名公差手持木棍驱赶行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