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妙句!妙句!”他又解嘲地说:“改一改,就是一句很工整对仗的诗啊!”
以后,柳如是果然把这“妙句”写进了《奉答牧斋》一诗,化为“春前柳欲窥青眼,雪里山应想白头”。
柳如是慵懒地抬起身子,她又仰倒在纷乱的粉红色棉被上,把脸埋在暖烘烘的被服里。那张香梨雕花床也像一只小船在潮水中颠簸摇晃着,她感到有些头晕目眩,一种奇怪而沉重的绝望情绪使她的身体蜷缩成一团,它又像一股潜流,流进了她的心窝,流进了她的小腹,流进了她的肢体的各个部位,似乎她的血管也因为血液流量增加而膨胀了。
一缕阳光从竹帘外怒射进来,她细嫩的脸庞感到痒酥酥的,妆台上放着的那函书籍上和平平整整摆放的奁具上,涂抹了蛇皮似的花纹。又有一缕阳光照在用银钩挂起的罗帐帐门上,吊在银钩上的那把牙柄也在灿灿闪光。柳如是长长叹息一声,突然又淘气地一笑,伸出左脚,用纤纤细足去踢那把牙柄宫扇。踢一脚,宫扇荡一下,又踢一脚,又荡一下。蓦地,她猛抬脚,用力踢一下,牙柄宫扇飞起来,又飘然落下,她颓然倒在鸳鸯戏荷绣枕上,明亮的双眸盯着靠墙的那一张长条几,几上一边摆着一架小石屏,另一边放着一个插着蝇拂的祭红胆瓶,搁在正中的是个小铜鼎炉,馥郁的轻烟从中袅袅飘出,一纤一纤蓝色的纱雾扯开了,在空中消失了。
她怔怔望着轻烟,那些往事伴随着淡淡感伤的情绪很像这股虚无缥缈的青烟,它悄然飘起,又一缕一缕迅速漫延张开、仿佛已经看不见摸不着了,当时的情景和人物都已经模糊斑驳了,却留下了沉重的感觉,仍然笼罩在她的周围,使她压抑得透不过气来。片断的回忆之后,她的心总是一阵悸痛,脑子里又是一片空白。她从来不把这些往事当成什么“佳话”,而且,对那些附庸风雅人们的胡言乱语,她只有嗤之以鼻,不过都是一副色迷迷的下流模样罢了!
她长得很美,白净细嫩的瓜子脸,细长眉毛下一双总带着笑模样的丹凤眼,水汪汪的眼睛亮晶晶的,思索时总喜欢轻咬一下嘴唇,两个酒窝时隐时现,搞不清她到底是喜还是嗔?她那放肆无忌的笑声,高声阔论的谈论,也常常引来许多男人们的非分之想,他们认为她是容易亲近的。何况,她只不过是沦落风尘之人,只要肯大把大把花银子,也就不难到手了。看着他们直勾勾的贪婪眼神,滚动着的喉节,急促的呼吸,她从没有感觉到一点儿诱惑的冲动,先是恐怖,后是厌恶,再就是无边的冷漠……那些臭男人们又认为她是一个“冷美人”,更加迷恋她,这真是让人哭笑不得。
这是清澈又有神采的眼睛。那双眼睛并不大,常常细眯着,又有些扇形皱纹在眼角边淡淡展开,瞳孔里却射有穿透力的光,更有许多雾气似的迷惘抑郁飘荡出来。后来,她看到一本相书上说他的那双眼睛是豹眼,乃刚正之相,“性严峻不可近。”可能是这样的,那天,她与他见面,复社的盟主张博先生为他们做介绍时,他向她匆匆一揖,“呵……好好。华亭陈子龙!”他低头垂目,厚厚的嘴唇紧抿着,略有些羞涩地微笑着。她看到他以后就很不平静,她被他青春的身躯辐射出的热力所感化,或者,所融化。她的沙漠似的心灵里流淌出了一泓甘洌的清泉。
他呢?他是不是还像以前那样固执和呆板?
柳如是头戴一顶迎面嵌玉的海蓝色方中,身着湖蓝提花茧绸直裰,足下崭新的朱色缎鞋白布袜,手里捏了一把刻竹骨子的折扇。
“瞧瞧我!”她得意洋洋地将折扇一挥,“潘安转世,翩翩公子!”又大摇大摆地走几步路。
女仆阿秀忍不住捂住嘴扑哧一声笑了。
仆人阿贵连忙摇着手说:“不行!不行!您是小脚,走惯了碎步,这样一摇三摆,走起路来像鸭子,一看就是假装的。”
“怎么办呢?”柳如是真有点儿着急了,她微蹙眉头,咬一下嘴唇,“看我走慢一点,行不行?”
她放松一下自己,脸蛋微斜着,尽量把脚步放宽,走得慢一些,步子稳一些,又虚心地问阿贵:
“这样呢?成不成?”
柳如是丹凤眼微微脾睨着,一把竹扇挥来荡去,俨然是神采飞扬的翩翩公子。可是,阿秀和阿贵仍是忍不住地笑,瞧着如是昂首挺胸做作出一副豪侠男子模样,却不时流露出娇俏的女儿态,她一举一动的姿势,她耳垂上的洞眼,她一摇三晃的鹅步,都难以掩饰她是一个女子啊!
阿贵勉强地说:“也……还行。您再走慢一些,走稳一些,也就更像了。”
“叭!”如是将折扇往腿上打一下,长长嘘一口气:“算了,我也想清楚了。我就这么大大方方穿着儒服在街上走,不做忸怩之态,别人也不拿我当回事儿。街上人来人往,谁来注意我呀!”她取出手绢,揩尽额头上沁出的汗水,“我该怎么做,还是怎么做!我行我素!”
话虽是这么说,那天当她走到街上时,心里还是发慌,迈着方步,却将一把折扇时而打开,又时而收拢,又不时轻摇几下,还常把折扇遮一下脸,盖一下耳朵,用来障住过路行人射来的诧异目光。她毕竟是一双小脚,又要迈着大步。在石板路上没走多远,两脚已经酸疼了。她装成满不在乎的样子,意态闲豫地挥着折扇指点来指点去,真正是一须眉男子样。她身边的阿贵似乎比她更难受,一边连连称是,一边却用眼睛觑着过往行人,唯恐他们识出主人女扮男装的身份。如是却不乐意了,狠狠瞪他一眼:
“你眼睛溜来溜去,贼眉鼠目的!瞎看什么……快走!”
“是,是,我我不……”阿贵申辩着,话才出口,被一连串咳嗽打断,又引来一些行人的注视。
“你咳什么,你!”如是也禁不住心里慌乱,咬一下嘴唇,狠狠地低声呵斥。
“不是!我喉咙痒痒,不是,我心里痒痒……唉!”他自己也忍不住笑了。他见柳如是微微低头,又打开折扇轻摇着,遮挡住别人的视线,加快脚步,向前急走,他也忙赶了上去。
到了陈子龙的寓所,柳如是递上名片自称“女弟”。陈子龙很快出来接待了她,他俩坐在客厅里只寒暄几句,长时间默默无语。他的眼睛并不望着她,却盯着不远处小条几上的那块尺许高的玲珑英石。他的棱角分明的嘴唇紧紧闭拢,随着匀缓的鼻息声,喉节也在抖动。偶尔,他也向她瞄一眼,接触到她那火辣辣的目光,他却受到惊吓似的立即把目光移开。他的目光飘忽不定,柔和又有些茫然。淡褐色的阳光从细密的竹帘外透了进来,正射在那块玲珑英石上,它被蒙上一层梦幻似的色彩,凹凸不平的石头上显示出某种秘密与孤寂,她也垂下了长长的睫毛,浑圆的肩膀轻微抖动,雪白的银牙轻咬着鲜红丰润的嘴唇。这时候,她也不愿意有任何的言语,多么让人心满意足的静谧呀。她那时就有一种预感,她再也难以体验这种幸福了。昂扬之气消失了,她再不去想自己的性别,是弟?是妹?是兄?是妾?她只是十分专注地享受着内心的宁静。她的肉体也正在融化,正在变成一股气息,然后,渐渐投入他的怀抱,他的严峻也化成了温柔,也融成了一种气息,他们俩就要投合了。这是一座极大又极莫测的迷宫。蜿蜒曲折的道路使人心情慌乱,又使人快乐,但是,往往在里面盘旋了好久,发现自己却又走回原地。迷路就是一种幸福,灾与福,善与恶,阴与阳等等,都离那么远,又那么近,真好像进入了八卦阵。
也许,这是一种象征吧?
望着散发着幽香的袅袅青烟,她坚信是一种象征。她和陈子龙的事情,不应该再去想它了!她立刻紧紧闭上眼睛,感到了极度的晕眩,她就让那些……微眯的豹眼,紧抿的嘴唇,严峻的方脸庞……一切一切都迸碎在晕眩里。
一块回忆的碎片扎在她心里伤口上,渗出了血珠,一滴又一滴。
她累极了累极了,疲惫的感觉似乎已经透进了骨髓里。她有时想,人生最大的幸福莫过于睡觉。永远永远睡觉—;—;那就是死亡了。死亡其实有什么可怕呢?连梦也不用做了。她把这话向好朋友汪然明讲过,汪然明勃然变色,立即拉住她的手说:“如是啊,你、你可不能……可不能寻短见呀。”如是淡然一笑,从汪然明冷汗渍渍的巴掌抽出自己的手,“我是说,死—;—;并没有什么了不起!”她冷峻地眯起凤眼,拂一下额前的一绺头发,“不过,起码是现在,我还不想死。”汪然明眨眨眼睛,不解地望着她。
汪然明是个徽州富商,为柳如是刻了《尺牍》,里面收集了她的信札;又刻了《湖上草》,收集了她的诗作。他为人善良忠厚,以真心待柳如是。如是几次到湖上,就借住在汪然明的湖庄上。他无微不至地照顾她的生活,还常常惦记她的终身大事。
“如是,你该有个归宿了!”
“是呀……”如是黯然垂下眼睑,洁白的牙齿咬着下嘴唇,声音沙哑地问:“什么样的归宿呢?”
“这里有一位公子,我觉得人很好……”
如是仿佛专注地听着,微笑凝在唇边,却又不知道在想什么了。她仍然无法摆脱内心的情感煎熬,总是忘记不了陈子龙吗?也并不都是这样。她与陈子龙离别后,后面又追满了许许多多的公子哥、官僚和名士们,她走到哪儿,他们跟到哪儿,家中天天是清歌侑酒,车水马龙。她高兴了,与他们有说有笑,不高兴了,就闭门谢客,笙歌盈耳和灯烛辉煌之中,她常常发怔。她似乎又回到了与陈子龙单独相对的梦幻之中去了,无情的现实却又把她拉回来了。她必须与那些浅薄无聊的公子哥们应酬,说一些无聊的话。这些蠢货们,你就挖苦他们,他们也听不出来,还跟着嘻嘻笑呢。可是,这些人都是些地头蛇,招惹他们不得的。有一次,一位豪绅请客,她拒绝不去。那豪绅恼怒了,就唆使一些地痞流氓天天地到门前捣乱,抹了屎尿在她门口,还打了她的仆人阿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