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也使他由此又恢复了男子汉的性格,硬着头皮去走自己的路,担当那些必须要担当的事情。可是,他如今为什么又要在这里徘徊呢?难道他仍然是沉溺于过去的回忆之中不能自拔吗?难道他无法拂开那些过去历史的灰尘吗?他回头又瞥一眼已经完全变了样儿的故居,由两排低矮平房组成的小院,他忽然想到,应该感谢造物主,把过去的痕迹销毁了,使他不至于过于迷恋那些旧日景物,摩托车飞驰而过。又走过一个深深涂了黑眼圈,抹了口红的中年妇女,扭搭扭搭的。一个西服革履的小伙子拿着移动电话喊着什么。半空中飘来了软绵绵的音乐:“假如你爱我……”他又想,好的,好的,这些都是好的,这些才是现在的生活,是抹去一切孤独与哀愁的涂改剂,又是天与地接壤的粘合剂,而刚才自己的那些无聊回忆呢,其实只是一场梦魇,也只能从消沉、颓靡最后归为寂灭……
哦,奇怪,这条胡同为什么还叫羊拐棒胡同呢?据他所知,北京城有许多胡同的名称,由于叫了几百年,传来传去谐音转换,就由一些文雅的名词代替了粗俗的名词,例如,牛蹄胡同变成了留题胡同,牛血胡同变成留学胡同,裤裆胡同变成了库藏胡同,裤腿胡同变成了库堆胡同,等等。那么,羊拐棒胡同为何也不改换成一个好听儿的名字?但是,他记得,这条胡同只是在文化大革命时改成一个极其革命化的名字—;—;“卫东胡同”,以后,就又改回来了,仍然叫羊拐棒胡同。也许,许多年代以前,这条胡同中有一个卖羊拐棒为生的小贩住在这里,胡同就以此命名吧?不过,他也考证过,这条胡同离钱粮胡同挺近,也就靠近明朝的造币局附近,应该属于禁城范围,又怎么可能住着卖羊拐棒的小贩呢?真是让人大惑不解了。唉,历史变迁频繁,谁又知道这都是怎么回事呢?
在胡同口,围了一群人,黑子和一个拉泔水车的小伙子正吵架。平板车横放在那儿,那辆泔水车则半侧斜着,褐色的泔水淌在地上,酸臭味儿冲鼻而来。
“告诉你,孙—;—;子!你他妈别打算溜号!”
“怎么着?你打算怎么着?”那小伙子流里流气双手叉腰。
“你王八蛋赔我一条裤子!”
“赔—;—;你?”小伙子歪着脑袋说:“赔你一件皮尔·;卡丹的西服吧?你丫挺敢不敢要?”
周围的人群中传来一阵哄笑。
英夫瞥了他一眼,有些疲倦和厌烦。他拨拉开围观的人们,想把黑子拽走。谁知,两个人已经扭在一起。
“兔—;—;崽—;—;子!”黑子咬牙怒骂,“瞅我今儿个撕巴了你!”他一把扯住了小伙子的胳膊。
“你丫挺……松开不松开?给我松开!”小伙子脸色煞白,也攥起了拳头。
眼看他俩就要打起来了,人群呼啦一下散开,英夫也连连倒退了几步,脚腕子一歪,差点儿摔一跤。突然,有人叫了一声:“警察来喽!”
正要打架的两个人顿时松开了手,怔怔地望着那个戴着大檐帽,穿着黄绿色警服的年轻民警不慌不忙地走来。他右手提着个黑皮夹子,满脸庄重的神情,踱着四方步走进了人群里。
警察走过去,目不转睛地盯着黑子,从上到下打量了一遍。他又盯了那位泔水车的小伙子一眼。由于他的身材比他俩矮,目光好像不是对直射来的,仿佛是穿透了下垂的眼皮在看人。
他俩都有些害怕了,人们也静默下来。
“我—;—;问你们,”警察咳嗽了一声,缓慢又清楚地说:“啊—;—;问你们俩,今儿的早点吃的是什么呀?”
他俩愣在那儿,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一会儿,黑子嘟哝一声:“你,你问这个干嘛?”
“我问你,就回答!”警察板着脸孔,又重复一遍,“早晨吃的是什么?”
“一碗豆浆,两根油条。”
“你呢?”年轻警察又回头问拉泔水车的小伙子。
“也,也就是两个馒头。”
“吃得饱不饱?”
已经有人嘿嘿笑起来了。
警察仍然神色不变,瞧着他俩。
“问你们呢,回答!”
“差不多。”
“还行。”
“我觉着,你们俩是吃撑了!”警察斜睨了他俩一眼,声音提高了:“吃得太多了,太饱了,吃饱了撑的!”他一声比一声高,压过人们的阵阵嘻笑声,“要不,你们干嘛来这儿吵架—;—;啊?打架?绝对的,你们是吃饱了撑的。”
围观的人们笑着,起哄,说着俏皮话。这使得那个警察更为神气活现,他挥着黑皮夹子,滔滔不绝地说,“怎么,完不完?我说呀,你骑你的平板车,你拉你的泔水车,不是也能消消食吗?非要动手打架—;—;单练,玩真的?啊—;—;怎么着,要不要带你们俩去派出所呀?那儿也不错,也能替你们消食,去不去?”
黑子傻笑,胡撸后脑勺说:“今儿不去了吧,省得麻烦您。”
拉泔水车的小伙子也点头哈腰说:“这儿,您就帮我消食了!真的,我,我,我不撑了,也不敢再撑着了!”
又爆发了一阵哄笑。
警察也忍不住笑了,挥一挥手说,“什么?我给你消食?靠边儿去,滚蛋吧!”
在一阵阵的哄笑声中和众目睽睽下,英夫又爬上了平板车,他也笑着,觉得自个儿挺神气。他又想起一个事实,在明朝弘治年间,偌大的北京城,只有七百余名巡捕官兵,那可怎么维持治安呀!如今看来,在胡同口安铁栅栏虽然是个笨办法,可也有它的道理。当时,自然是没有警察的。
宋英夫踉跄地迈进了会议室,不小心却绊在门口的那把椅子上,砰!一声响,引起会议室所有人的注意。陈祖望教授正在用浓郁的福建口音发言,一手激烈地打着手势,一手举起茶杯,也被这响声吓一跳,一哆嗦,茶水泼在了裤子上,正打着手势的巴掌僵硬地停在空中:
“关于传统史学的批评模式……啊,啊,英夫!你,你……怎么啦?”
陈教授张大嘴巴,露出了参差不齐的牙齿和一大块粉红的牙床,滑稽地瞪大了眼睛,表示对英夫的狼狈模样感到惊讶。英夫脸色苍白,额头沁满了冷汗,几绺白发搭拉下来,手捂在胸前,伸着脖子呼哧呼哧喘粗气。刹那间,他成了会议室里的中心人物,他的老朋友还有许多人蜂拥围上,与他握手,七嘴八舌地问候他。宋英夫只好朝那些老头子们频频点头,还挥着一只手向他们致意。会议的主持人之一陈勃,也是他以前的研究生,如今在一家刊物当副主编的中年人,连忙搀扶他坐在一张沙发椅上。
英夫轻轻呻吟一声:“哎呀……我被关在了电梯里!”
人们很惊讶,向他提出纷乱的问题,怎么?是电梯开关失灵了吗?还是哪部分的机器坏了?也许是停电吧?咦?不会吧,这里的空调还开着呢?是你一人被关在里面?还是几个人都被关在里面?哇!就你一人呀!太恐怖啦……
英夫摇晃着脑袋,一个巴掌捂在嘴上,“不对,不对,唉……我,我想不起来啦,怎么说呢?”
追问下,他才嗑嗑巴巴将自己刚才在电梯里的那段尴尬处境讲述清楚。原来,电梯门开后,他懵懵懂懂闯进去,却发现里面开电梯的服务员不知跑到哪儿去了。电梯里只有他一人,急得他在里面团团转,干瞪眼盯着许多按钮发怔。忽然,电梯门口又打开了,他却慌忙将食指按到一个按钮上,那个系着金色领带的中年人的大腿几乎被夹住,一闪中,他瞧见了那中年人挥舞手臂叫骂着。不知怎的,他又糊涂地将手指按在另一按钮上,于是,一片“嘟嘟”乱叫,电梯里的灯也灭了。骤然,一片黑暗,这个电梯仿佛是直摔下去。他呢,挤在漆黑的电梯角落里,心脏怦怦乱跳,不知怎么好了!就这样,他在电梯里被关了十多分钟哩……
他没讲完,会议室里就爆发了一阵哄笑。最先是陈祖望教授教授从喉咙间发出一种极短促的笑声,接着,徐老和彭老就仰头哈哈大笑了,一边笑着,一边把身子摇来晃去,还有节奏地拍击着沙发的扶手,人们都笑得前仰后合。屋子角落,一位穿米黄色连衣裙的中年妇女笑得极优雅,朱唇微启,露出一排细白的牙齿,伸手抚摸着黑色有光泽的披肩发。英夫仓皇地瞥她一眼,却见她那闪闪发亮的眼睛正望他。他心中一颤,忽然也咧嘴笑了,像个傻呵呵的孩子。
会议增加了这么一个有趣的插曲,气氛一下子活跃了。陈祖望教授又接着往下讲,他也显得精神焕发,小橄榄脑袋转来转去,暴突的眼珠炯炯闪光。他放下茶杯,一只手拧着湿淋淋的裤子,另一只手抵在桌面上:“这个,这个,湿透了……不要紧!一会儿再说。这个,我刚才说到哪儿了?”他翻了翻稿子,“嗯,关于传统史学的评估模式,从历史学家操作时涉及的对象看,可分为两大类,一是政治伦理性评估模式,这里嘛,儒教伦理是传统史家评估操作的抽象意义上的法典……哦,英夫兄,我记得你帮助整理发表的罗水泊先生的一篇遗稿,就专门谈了这个问题……”
“哦,是的,是的,”英夫恍惚地抬起头,“是不是最近发表在‘学报’上的那一篇?”
“不对不对,是在《史学研究》上发表的那一篇!”
徐老插嘴了,“唔,这篇文章,我看过。很有突破性。”
“是呀,人家在一九七五年提出的观点!”彭老的嗓音有些发哑,咳嗽一声,提高了嗓门说:“这个观点,在今天,仍然很有启发性,很新鲜!”
“是呀,就是这样—;—;罗水泊的观点很重要……他说,哦,只是……抽象意义上的法典。因为,这个,因为,现实政治的需要才是传统史家评估操作的惟一取向!结果呢,史实和儒教伦理都成了当朝统治者的面团……哈哈,面团!”他攥起拳头,比拟着面团的模样,而且为采用这个比喻字眼非常感到得意,嘿嘿笑着,深深陷入自我陶醉的境地。
英夫却走神了,嘴角轻轻抽搐了几下,咽下一口唾液。一团奇妙的感觉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