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双绣花鞋在的黑暗里,像是两只蜷缩着身子的小松鼠。他很想悄悄拈起一只鞋,也放到鼻子下嗅一嗅。或者,鞋上的那种脚臭味,恰像油炸臭豆腐干的味道一样,是一种又臭又香的古怪味道。他咽了一口唾液,强烈的诱惑像是无数条蠕动的小虫子,在他心上爬来爬去。他缓慢地弓下身子,打算去拿那只绣花鞋,身后的柳如是却长嘘一口气,他立刻惶恐地缩回了手。想起来回家的路上,柳如是恨恨地对他说:“阮大铖这人真称得上是无耻之尤了!”他连连应和着,将阮大铖臭骂了一顿。柳如是的心情很恶劣,她若也看到自己拿了绣花鞋嗅着,会不会勃然大怒?这是猜得着的。他看一看卧在暗影里云鬓散乱的柳如是,不敢再惹恼她,只好怀着惆怅的意绪吹灭了灯,也很不甘心地躺下了。
这天晚上,钱谦益做了一个稀奇古怪的梦。
他走进了书房,铁丝上挂了许许多多的腊肉,油光闪亮的,还往下滴着油。他心里很恼怒,张嘴想叫家人,问他们为何要把腊肉晾到他的书房里?他正要转身走,突然,腊肉变成一条一条白腻的大腿,前面还有一只一只小脚,五个脚趾尖尖的,就像雪白的糯米粽子。一只又一只雪白的小脚在他头顶上踢来踢去,他觉得很有意思,伸出两手企图抓住一只小脚。无数的小脚却像一群鸽子在空中飞翔着,他抓住一只,一只跑掉了,又抓住一只,又一只跑掉。他满头大汗,气喘吁吁,却只能呆怔怔望着无数的小脚在他头顶上飞舞,他很生气,从书桌上抄起了一把快刀。
又一条大腿从他眼前飘浮过时,他瞅准机会,使劲砍了一刀,那条白光光的大腿落了下来。很奇怪,被他砍断的大腿的伤口没有流血,只露出白色的骨茬来。他捧起了那只细白如棉的小脚,仔细地看着,五个淡粉色的脚趾甲一个比一个小,最小的脚趾甲只有爪子大。他轻轻抚摸着,滑腻的脚丫子像是一团凝冻的白脂。他使劲掐了一下,那只小脚丫子没有反应,他又掐了一下,还是没有反应。他索性将它放到嘴边,狠狠咬了一口。那白嫩的小脚丫子抽搐着,一伸一搐,差点儿把他的门牙踢掉了。他恼火了,按住那只脚丫子,切了一刀,白净的小脚丫被拉开一个口子,一颗红樱桃大的血珠子滚了下来,又一颗血珠子滚了下来。他连忙把嘴唇凑过去,用力吸吮。那血珠子是臭烘烘的,一股强烈的腐臭味儿,喝到嘴里却是甜蜜蜜的。
他再抬起头来,一只一只小脚又变成了垂下来的乳房,像个皮袋子似的搭拉来搭拉去。他很想抓住一个,一只乳房却狠狠抽击在他的脸上,把他的鼻子打得鲜血直流。他挣扎着爬了起来,仍想揪住那个乳房。“叭!—;—;叭!”连抽两下,他的下巴颠被击碎了,张大了嘴巴合不拢,想要说什么,却说不出来。
柳如是出现了,她一把夺过刀。钱谦益吓得浑身颤怵,直想告饶:“别杀我呀,别杀我呀。”他却张着嘴,喊不出来。柳如是没有理他,却举着刀去割一丛丛长得很高的荒草,她割掉了一绺,又长出一绺。她割掉了一绺,又长出一绺。她恨恨地挥着刀说:“你长吧!你长吧!你长多少,我割多少!”他觉得此事有蹊跷,也走过去察看。他惊讶,哪里是荒草呀,原来是阮大铖花白的胡子!阮大铖死了,尸体倒在地上,像一座小山丘,他的胡子却不断长出来,长成一蓬一蓬很高的蒿草。他明白,柳如是白费力气,她割掉了多少绺,也仍旧还会长出多少绺。
阮大铖的胡子是割不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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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又一对男女舞伴从他身旁旋转而过,像是两个幽灵,急急从模糊的光圈里逃遁进黑暗。舞场是一片又一片支离破碎揉合在一起的暗淡色彩,天花板上的球形灯飞快旋转,五彩斑斓,红、绿、蓝、黄、紫……光斑如雨点落在一对一对男女身上。还有很多青年男女面对面跳起迪斯科舞,像是狂风中的落叶跳跃呀飘舞。宋英夫坐在靠墙角的一排椅子,身体微微蜷缩,用厌倦又好奇的目光注视着一切,他极力不去看那转灯,太阳穴的神经仿佛一胀一胀。他的心似乎已停跳了,跳动的只是胃。然后,胃又成了一个气球。往上浮着,浮着,一直卡到喉咙口,怦然一声爆炸。幽暗的角落里,他仿佛是个木偶,只是自己咀嚼自己的奇怪感受。
叶雨鹤正与另一中年男子在唱《纤夫的爱》:“妹妹你坐船头,哥哥岸上走,恩恩爱爱纤绳荡悠悠……”又有几个小伙子和姑娘也零落地应和着。叶雨鹤手持麦克风唱得极陶醉,半仰面孔,惨淡光束下,眼睛像是半透明的。她的曲线饱满的身体在朦胧灯影中摇来晃去,迸跳了彩色斑点的长发如茶褐色波浪流淌下来,她还没唱完,却突然被猛烈的迪斯科音乐打断了。骤然改变音乐,使年轻人兴奋起来,又跳起了更剧烈扭动身体的舞蹈。雨鹤先是拿着麦克风喊了一句什么,气急败坏挥一挥手,后来,她索性也跟那个中年男子加入了金蛇狂舞的行列,音箱也似乎剧烈痉挛。音量一会儿膨胀,一会儿缩小。英夫捂住耳朵,产生近乎恐惧的快感。也许,他的心脏真要爆炸了吧?
总的说来,他并不喜欢这儿,是叶雨鹤硬拉他来的,他实在拗不过她。
“你的生活总是一种模式,心理就先衰老了。”
“我本来就老了嘛。”
“我得让你年轻。”
他虽然在欧洲留学几年,并不着迷西洋艺术。有时去听听音乐会,也不像水泊那么投入。他生性淡泊,从未有过激情澎湃的时候。也许,他的艺术趣味更接近士大夫式的。玩一玩,赏一赏,从未有迷恋之时。回国后,他和水泊去听京戏。两位西服革履的翩翩少年,显得挺惹眼的。那时,前门的广和楼时常演京戏,楼梯却已有些糟朽破旧,走时小心翼翼,真怕把木板踩落。他俩杂坐在戏迷中间,一个又一个热毛巾把儿像鸽子从头顶飞过。台上表演武打戏时尘土飞扬,坐下面的观众一边咳嗽,一边兴致勃勃喊好。也有人吐痰,嗑着瓜子,他俩那会也才算闹明白,何谓“看戏”,何谓“听戏”,两者之间的差别与不同乐趣。他也是在那一阵子,开始喜欢吃北京的炒肝,也爱喝面茶了。坐在台下,他俩的神态已很自如。罗水泊还会“叫好”,到过瘾处,他高举起一只手,放开喉咙大喊一声:“好—;—;”他俩有时还能摇头晃脑跟台上演员唱一小段:“我本是卧龙岗一散淡的人呐……”甚至他与若娴结婚后挺长一段时间,也还很喜欢听京戏,买了一堆唱片在家里听,还摇头晃脑跟着学唱。若娴却特别讨厌京戏,说这是遗老遗少的情趣,还说京剧里男人演女人是心理变态的产物。总之,她有一堆怪理论。一天,他在客厅里听京戏唱片,她手里拿着抹布,满面冰霜对他说:“你喜欢听这些捞什子……是你的自由。可你最好在自己房间里听,关上门,声音放小一点儿。”他与若娴吵一架。一赌气,就把那堆唱片扔到垃圾箱里去了,以后,他对京戏的兴趣也就淡下去了。他想起这些事,总有些感慨,唉,自—;—;由,他什么时候有过自由呢?他的自由,是注定要被别人拴在手里的。他搞不明白,自个儿干吗要躲在幽暗的角落里呢?叶雨鹤叫自己来就跟来了吗,还是他内心深处真想也尝试一下现代都市生活的刺激旋律?他闭上眼睛,麻木的舌头有点儿苦涩,一股惊悸的潜流从发酸的脊椎两边扩散。现代派音乐的嘈杂与骚动却化为一种褐色的疲劳,慢慢流进他衰颓的身体里。
叶雨鹤走来,鹅蛋脸上汗水涔涔。
“走,也去跳一场?”
“哦,我坐这儿,挺好。”
“干坐,有什么劲儿。在家不也坐着?”
“老啦,跳不动喽。”
“那儿的几个老头子,比你年纪大。瞅瞅,”她指一指暗影里的几人,“跳迪斯科,快扭疯了。”
他笑了。又深深叹一口气,微笑着说:“情绪不一样啊。”
“情绪可以变嘛!”她顺手扔给他一盒软包装果汁,自己也抄起一盒吸着。“真累,我也坐一会儿。”
她紧挨在他身旁,温热丰腴的身体倚在他肩膀上,脂粉气一阵一阵扑鼻而来。英夫的手指尖麻酥酥的,怎么也抠不开那盒软包装果汁。
“你喝我的吧。”
“那,怎么……”叶雨鹤却已经把软包装果汁递来,他刚要伸手接,她的一只胳膊搭在他肩膀,另一只手把果汁盒伸到他嘴边,喂他。他糊涂吸了一口,桔子水呛在嗓子眼儿。他极力抑制不使劲咳嗽,脸涨得紫红。
她顺手抓住他的手,按在淡黄色裙子里。
他一阵痉挛,浑身如一股电流通过,肌肉都缩拢。可怜巴巴盯着她饱满的嘴唇。“这,这,不行……”
“别动。”
“让人家瞧见,不,不,不好……”
“傻瓜,好好坐着。”
他真不乱动了。她捉住他的手,像是个温柔的阿姨领着一个不懂事的男孩儿。他的身体靠在皮椅子上,手指头抖抖簌簌在她的大腿一侧摸索,一半是尼龙长筒袜,又一小半是柔嫩的皮肤。干涩的手指头却停留在长筒袜边沿,那儿被勒出一道深深的印子。麻木的头脑笼罩一层薄薄的蓝色雾霭,他的眼珠却不住朝四周张望。当然,谁也不会注意他们。舞池里一对一对男女舞伴幢幢黑影,正随着音乐旋律转来转去。不远处,也有两对男女搂搂抱抱。他有些放心了,又莫名其妙担心苦涩的嘴巴里会不会有口臭?她的冰凉光滑的额头抵在他的脸腮,乱纷纷的头发散落在他的脖子里,痒刺刺的。
他感到她轻微呼吸的起落。颤动着,却引出了他心头的柔情,蔓延着蔓延着,幸福、温暖而且宽阔,这好像给他衰老的肉体又注入一种奇异的生命力。在他心内升腾又翻滚,暴风雨在酝酿了。她也微微一笑,纤细手指在他脸颊轻拍一下,那只手又像是一条冰凉的小蛇从他的脊背上滑过。蓦的,他感到她的抚摸,竟直透到肋骨。他的双唇松开,现出一副傻呵呵的呆钝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