素兰急了,眼泪一下子涌上来:“我快生了,看在孩子份上……我给你跪下了—;—;”
他架住她胳膊,让她站住,转身头也不回地走了。
她绝望地扶着路灯柱子瘫软下去。
可是六枝儿却根本不想听她的,又不能逼得太急、逼得太狠,逼急眼了,那个嗓眼能吞刀子的货,谁知道他能干出什么来?……哦,天哪!我可该怎么办啊……
23
在霍国泰家客厅里,老楚是喀也呼完了,烟儿也抽过了,茶也喝罢了,临走,才好像不经意地想起来:“人家给我俩花籽,”掏出来,打开小纸包,“说是王胡庆‘红相公’籽儿。我不懂行,‘红相公’是好花么?人家说可挺名贵。我不养花,搁我手扔着也是扔着,局长有这一好,你莳弄得了。”
“会是‘红相公’籽儿?”
“这不带错的。人家说王胡庆现从花葶上给掰的。我问过王胡庆,也说是:还说怎么到你手了?也知道我跟这玩艺隔道儿。
霍国泰拿过花籽,一厢看着,心却在想:我就导思他上这儿来就是有点什么事,到底拿出来了,来送花籽。“红相公”
籽儿?若真是倒也难得。他拈起花籽,细细看着,像在欣赏鉴别,实际上他是在犹疑忖度,这两颗花籽该不该收。如果龚老头拿来花籽,一百粒他也会悉数收下。这不同,目的性很强,两粒子弹,明明白白是朝着“处长”靶牌打过来的。然而如此世故、如此善于审时席势个人,怎么就会意识不到他是不可能当上处长的呢?怎么就会审度不透递上这两粒花籽来,只会使他愈发当不上处长呢?这着实让霍国泰深觉不可思议。也许从颠倒的人眼里看,世界只能是颠倒的成像?老楚的品性,说老实话,实在叫霍国泰打心眼里厌恶。当然,金无足赤,人无完人,品性上有这样那样缺陷的人,不一定就不会成为一个出色警察。但老楚是两样全不占,品性不济,工作上又是个十足的庸才。作为一名警察,他素质的确太次了。干了二十几年治安警,他甚至至今不知道他的职责范围究竟是什么。如果一只狗,永远只干拿耗子的事情,人们该怎样评价它?前几天,老楚漫无目的地在大街上转悠(他大概整天整天都是这样转悠过来的),看见一个姑娘骑自行车带人,后座上坐着另外一个姑娘,从一个胡同里转出来,拐进另一个胡同里去。这老兄嗷地一声就追上去,追捕杀人犯一般高声叫喊:“站住!带人的,站住!”那姑娘慌了手脚,骑得更快了。老楚可好,掏枪“当当”就搂了两响。鸣枪警告—;—;无论对逃犯、还是对公众,他都显示了他作为一个警察的至高无上的威严。车上的姑娘吓得翻身跌落,一个崴了脚,坐地难起,一个摔破了额头,鲜血淋漓。一时间汽车停驶、交通堵塞、商店大乱,横跑竖蹿几条街整个成了一锅粥。最后一俟弄清真相,那情形就可想而知了,抱怨、讥诮、嘲讽、责骂……老楚成了过街老鼠、众矢之的。
然而你不能不承认老楚对情势的判断力委实是令人惊叹的,并且他从来都只会明智地做出绝对不利利于自己的选择。他竟然横眉立目,大发淫威,直通道杵出电棍子去,把两个公然非议挖苦地的小伙儿连连电了几个跟头。这下可好,众人不干了,拥着他、搡着他,来到了公安局。作为公安局长,霍国泰简直不知该说点什么才好。他再三解释,总算平息了众怒。打发走群众,返回头,他把一本《人民警察使用武器和警械的规定》掼在老楚面前。
“给我—;—;念!”
老楚两眼虚惶,身子立时矮了半截。
唉,这样个主儿,能让他当什么治安处长么?可是,现在你又能对他说什么?说趁早别想,赶快回家抱孩子去吧?说也不搬块豆饼照照,你是当处长的料么?他什么也不能说。如果作为“霍国泰”,他真想明明白白就这样告诉他。可是作为“局长”,他却无论如何不能这样说,正如仅仅是“霍国泰”,他会毫不犹豫把这两个花籽扔出大门去,而作为“霍局长”,他却只能装模作样看来看去,最后甚至只能“高高兴兴”收下它一样……唉,人来到世上,好像就是专为来给人捉弄的。当了局长,一种带帽翅儿的“局长人格”便堂而皇之取代了他霍国泰的人格,它以它强大的力量制约着他,让他按照它的固有程式来演出一种荒诞无稽的双簧。
“好吧,谢谢了。”他把花籽放到茶几上,心想这样的局面什么时候才是个头呢?他什么时候才能按照自己的真实情感对人说“我很高兴”或是“你给我滚蛋”呢?也许只有到他离职卸任那一天了。可是到了那一天,还会有人踮儿踮儿地跑来聆听你霍国泰对他说“我很高兴”或‘你给我滚蛋“么?他忽然感到了一种深深的惆怅。
见局长收了花籽,老楚便告辞出门。空气清新,阳光明媚,他此刻的心情不能不说是好极了,以至中途碰上一个骑车带人的,他都宽容地佯作没见,一点也没打算鸣枪示警。
24
花画展日期已经十分迫近了。王慧来不及把那幅画拿去裱装,便匆匆请了龚尚元老先生来过目。
桌上铺着那张画稿。她告诉他她准备将它题名为《花事》。
龚老先生知道她画的是花,可是面对面那幅画稿,第一个楔人他脑海的最强烈印象却竟是那意象浑然的泥盆—;—;承载着那团股俄绿影的措黄色泥盆。营色朴拙,斑斑驳驳地似结满着苍老的青苔。这第一个印象不由使老先生愕然一怔。但细细一品,他的心便不由得激跳起来。他意识到自己也许面对着什么了……老先生渐渐将视觉及意念由泥盆移至花上。他几乎只能靠猜测判定这是株花,稍一游神,它便纯粹还原成了一片写意泼彩,深浓如黛,凸凹迷禽。意象与气盛浑然一体,具有十分抽象的审美内涵。它是生命,燃烧着强烈火焰,它又是苦难,凝结着深浓的浆汁……对苦难敏锐的感受力和同样强烈的对生命之美的飘扬,正是王慧性情里潜藏着的两脉涓流—;—;它是艺术家天才气质的土壤和摇篮—;—;而此刻,他听见了那两脉涓流的奔涌和歌唱……然而,这幅画传递给你的,仅仅是这么?面对这幅《花事》,他实在不敢说他理解了它,它从你灵魂里呼唤出来的的确太多了,太丰富了,太强烈了,以至他思绪万千,一时竟似失去了抽象能力。
王慧惴惴地站在旁边,看着龚老先生审画。不知怎么,先前的自信心全然失落。见龚老先生半晌线无一语,脸上忽明忽暗、忽绽忽合、变换不停,她心里便忽上忽下、忽松忽紧,犹如一块被人四下神扯的胶皮。她觉得在这一刻间,这块“胶皮”迅速老化了。绞着衣襟的手指可怜巴巴地慢慢散落下去。
蓦地龚老先生转过身来。鼓眼泡努力撑起一道缝,那缝里刀片一样闪出炯炯灼光。
“成……成!就是这,就是这……”老人平时言吐绝不木讷,可这会儿,激动却使他的辞令陡然匮乏了。
王慧软软地坐了下去,眼望自己的指导老师,泪水不知怎么便盈入眼中,扑波籁滚落。
“明天……我送去裱。”她哽咽地说。
“别急,别急。”说别急龚老头却分明比谁都急,忙乱地把那张画卷起来、又展开,“先搁着、搁着,我领几个人先来看看,先来看看—;—;”
第二天,他领来了两个人。一位是衣著有些邋遢的外国老头,另一位是北京来的国家美术馆的中年专家。看过画,他便一道送走了他们。不大工夫,龚老头便转回来,样子兴奋至极,秃脑门上亮亮的满是一层生动的汗珠。
“他要收藏,他们……都要,他们……”
如果是他自己的画,他大概再也不会如此激动,这让王慧不觉又一阵感动。老先生语无伦次地说了半天,她才终于弄明白,原来那邋邋遢遢的洋老头是欧洲一位极有名望的收藏家,藏有许多当代世界名画家的珍品,张大千,赵无极,马格里特,波洛克,怀斯,马蒂斯,甚至毕加索……他的藏画曾拿到三十多个国家展出过,使他在世界美术收藏界享誉颇高。看了《花事》,他真诚地希望王慧女士能够允许由他收藏,为此他将不胜荣幸。而国家美术馆那位中年鉴赏专家也表示,在此地展出过后,他希望能推荐《花事》参加不日内将在北京举办的全国美展,并且最终,他希望能由国家美术馆得到此作的收藏权。
王慧默默地走到那厚厚一迭画稿跟前,整整一百几十幅,;最上面一张是《花事》。她欢欣,她激动,但现在她心里却空空的,什么意念也没有,似乎惟余怅茫……当初在产院生下小杨杨、完成分娩那一刻,她就是这样的感觉。身体里一下子空了,大脑一下子空了……孩子抱走了,不知她们把她抱哪儿去了。护土给她拿来了一张硬纸白卡片,上面写着“王慧之女”,旁边一处空白上,蘸着她的血,印着一个很小很小、鲜红鲜红的小脚印。她也蘸了血,按了个手印上去,红红的,几乎和那小脚印一样大,两个并排印着,正如这画上的两方印章一样……
25
百货大楼那儿也许是全市最热闹的地方了,人山人海,车水马龙。可这会儿,却有一辆小三轮“崩崩车”正被警察扣在路边。车上拉着二十几盆大大小小低档花,一个愁眉苦脸的老头儿戳在马路牙子上,手里拿着张罚款条儿,呆若木鸡。罚款一百元,‘车况破旧,影响市容“。他旁边站个戴大檐帽的交通警察,那模样是一点也觉得这罚款理由有什么荒唐不经,两眼散漫着、又颇不耐烦地看着往来车辆行人,浑似天底下谁都欠他一点什么似的。当然当然,若不这样,怎么就叫个”马路橛子“了呢?不过也是,也不怪他们,钱不多挣,罪不少受,栉风沐雨、挨晒受冻,电线杆子似地一天天外边戳着,常情常理,像那样扔马路上栽个一年半载,再有人味还有个不”橛“
的?他们瞅谁都不顺眼、看谁都不顺溜,也就情有可原了。心里窝得慌,时不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