翩翩翻升,划出了一个奇妙的缈缈氛旋……这时,他听见一种声音由远处响来,强弱有序,渐渐清晰。同时,一闪一闪的红光由窗子映上天棚。吱地一声刺耳尖鸣,一辆汽车在外面紧急刹住。
他知道那是一辆什么车。不用看。他不屑于起身去看那个场景,让它在想象中演现,余味也许更悠远一些。他深深吸下一口烟,按灭烟蒂,抖开身下的毛毯,在沙发上舒舒服服躺下来。
一直睡到日头高升他起了床,到卫生间刷牙。牙刷漫不经心地在嘴里一下一下捣着。六枝儿会想起带上牙刷么?不管带不带这会儿他是肯定没心思刷牙的了。不过以后有的是时间,在那里面了没别的事干,可以一整天一整天地刷牙或者发呆……送一口水到嘴里,仰着脸让水在喉间发着一长串轻快悦耳的咕噜声,猛一低头,把水痛快地喷进水池,抽下毛巾按到嘴上。
然而这时,他在镜子里看见了王慧。
她不是已经上班走了吧?
“你的……猫呢?”她脸上带着不安与惊恐之色,王胡庆通过镜子看在眼里。
“在呀,库房里。”
“不……”她眼睛和声音里尖棱棱地充满了恐惧,目光几乎是绝望的了,“没有,我看了。”
“那也许是……跑了吧。”他擦着嘴巴唔哝道。
“对面人家,满院子鸽毛……”
“哦哟,那倒挺糟糕。”他说。
“听着!”她尖声叫道,声音是突如其来的严厉,迈近一步,在他面前第一次显得咄咄逼人,“是不是你!……”
“什么是我?”
“昨晚六枝儿让公安局带走了。”
王胡庆慢慢转过来,放下毛巾:“我也是刚刚知道,破宅行凶,打伤父亲,抢了我的花,是他干的。”
“不,不是因为这个,不是!”
王胡庆看看王慧,知道再隐瞒下去没有什么用了:“……
是的。我一报还一报,两下公平,我只能这样。“
“啊,你……”王慧面色变得惨白。似乎是无望地寻找什么倚持,身子本能地靠在了门框上。她望着他,无声无语也无泪,没有痛苦,没有凄惶,也没有哀伤。那目光里只有生疏,只有废墟与旷漠一样的荒凉。她看见一只苍蝇围绕着晾衣绳在嗡嗡地飞,一根蛛丝无欲无念地吊在绍上……渐渐那空荡荡的目光调蔽了,变成一星干萎的胶渣,缩落进她枯涸的眼眶里。
“慧—;—;”他不安地叫了一声。
她听而不闻,空凉地转过身,走出去了……
40
王胡庆早早就坐在了花店里。素兰没有来。只有白睑姑娘一个人站在柜台后面,骚情地不时朝他瞟望。素兰三天没来,而王胡庆就整整在这儿坐了三天。这让白脸姑娘暗暗地十分惊异。素兰没来,这对她来说自然是难得一遇的天赐良机。可是王胡庆面色阴沉,像块能拧得出水渍的抹布,因此她除了时不时窥察一眼,一直未敢造次挑逗,没准惹顿臭骂,她犯不着。
第四天一早,素兰来了。仅仅几天时间,她已明显憔悴了。黄皮寡瘦,面色灰黯。而腹部更明显地显出了隆起,走路两手一划一划显得笨重而疲惫,进了门就下意识地用目光寻找椅子。她不是个懒人,即使怀孕她也一直不是这样,可现在……王胡庆不由站起来,伸出手去想搀扶她一下。可素兰闪开了胳膊,再一眼也没去看那张椅子。
“我来拿,这月工钱……”她不看他,从侧面他只能看见她张着嘴,鱼一样地喘息。
“你……别走。”
她不语,目光移向窗外。
“听我说,你别走……”他又近前一步。
“不用费心了。我不会再留你这儿了。”她语音平静,可是身体的虚弱却使她不能不倚在了柜台上。
“你恨我,我知道。我也是没办法,我不能不这样……可这都跟你完全没关系,你也许不会明白,不过我希望你跟原来一样在这儿呆下去,结婚费用、拉的饥荒,我想办法都帮你填上。”他从衣兜里掏出一沓儿钱,起码有五百元,“这是你的工资,一个月的,先拿上。你得留下来,起码等把孩子生下来,等六枝儿出来……”
素兰抬起头,看着他,好像一只羚羊遥遥看着捕住了它幼仔的猫豹。
“你觉得这可能吗?”素兰说,语调很淡,“把一个人的丈夫送进监狱,以后对她说一声‘这跟你没关系’……好歹我总还算是个人吧!他没人性,他不学好,现在报应了……他早晚得进去一回,我知道。可是不管怎么说,他不该这么进去。迫他学好,规劝他改邪归正,其实你完全可以……天底下只有你有可能办到,只要你愿意,只要你稍微为我想想。”她大喘一口气,抬起头,淡淡地望着他,“你心里过不去了?你感到不安了?那是你的事,这才真是跟我没有一点关系呢。你的施舍也许是真心的,可我不会再在这儿做下去了。我不能再拿自己不当人看。孩子我自己养,饥荒我自己还,吃不上喝不上我也得把饥荒还上,等他出来那天,让他看看……”说话时她一只手一直抚在腹上,显著一种不容渎犯的母性的尊严。然后她抬起那只手,缓缓从一沓儿钞票中数出与往常月薪一样的数目,将多余的递还回去。从她淡漠的目光里,他看出了一种深深的鄙弃。他的心痛苦地抽搐了。
“不,”他冲动地抓住她两条胳膊,“你不能走!你听我说……”
她轻轻扒开他的手,把他拒绝接回的钱放在柜台上,宁静坦然地走了。
外面阳光很足。摊床栉比的小街上,因为时间尚早还显得有些冷清。她看见小雯已经替她打开蛇皮包,把她的东西一件件在摊床上铺摆开来。她踅过小街,到档口里和小雯一起搭手干起来。只在这时,不知怎么她的眼泪才控制不住流下来……
但她不去擦,不去抹,一任泪水泉涌般流下。她不抬头,吃力地弯着腰,给小雯一件一件递着东西。可是她发现小雯不再来接,满脸是泪。
“素兰姐,你大声点……哭出来吧,哭出来,会好受些……”
她感到又一阵泪水汹涌。然而她抬起来头来,替小雯揩抹着满面泪花:“……好妹妹,我不哭,咱们都别哭。我很好,真的,很好……”
小雯扑过来,把脸埋进她的怀中。她们就这样站着,默默流着辛酸而温暖的眼泪。
花店里,王胡庆单肘支着柜台,失神地望着那叠钞票。
膝羔勉强控制着,才没有狠狠朝柜台玻璃撞去。
“走就走吧。硬留也留不住呀。”白脸姑娘转出柜台走过来。他感到有一只纤手搭上肩,又有两只暄馒头似的肉物湿热地贴压在他膊上。“唉,也真是,看你这副掉了魂的样儿,我真有点同情多了。我这人就是心软……”
“去你妈的!”他一甩膀子把她搡出好远,“你?同情我?
同情……“他怪异一笑,白脸姑娘不觉头皮一凛。
“你!你们!……”他胳膊愤怒一扫将钱钞扫落,“你们都他妈给我走远点,走远点!滚!……”
白脸姑娘悻悻地一撇嘴,回柜台后面去:“哼,哪跟哪儿呀。”
接桂荣出院是胡岩弄的车,把劳动局一辆面包开来了。输血、药费、住院费,归总一算帐三千六百多元。王胡庆拿着单据要去交款,大宅拉住他:“给我吧。”“我带了,现成的,还不一样么?”大宅坚持:“给我吧,回头我来一趟。”王胡庆脸上有点不是颜色了,瞪着大宅:“你是不是往后不认识我了!”
大宅无奈,只得作罢。桂荣虽依然很虚弱,但已能下地走动。
出门的时候,王慧给她头上缠了一条毛巾。
到家安顿着上了床,桂荣环视一眼家里,百感交集,不由眼泪就掉了下来。众人抚慰好了她,她默然半晌,抬起头,看着大宅,眼圈又一下子红上来。
她想起了孩子。
大人复苏了,胎儿去未能保住。身体稍稍复原以后,医院给她引流做掉了死股。
王慧坐在边上替她擦泪。大宅在床另一边握着她的手,不知如何安抚才好,眼窝热热的、结结巴巴说:“不着急,不着急,青山还在,青山还在……”
听着丈夫呆里呆气的话,桂荣不觉想笑。泪花噙在眼窝里,虽然没笑出声来,但她明朗起来的神情,毕竟如一线阳光,把屋子里的阴霾扫落了。
从桂荣家里出来,王慧问:“你去哪儿,花店?”王胡庆低下头,一声未语。
这几天,他好像已不再有勇气去花店了,花店对面重新开张的那个档口,以及摊床后面忍辱负重、重操旧业、怀着一个新生命的憔悴女人,时时都使他感到一种难以直面的苛审、一种生割活剥般的拷问。在那酷烈的“拷问”之下,他赖以安身立命的人格基础已失衡坍塌。他第一次发现,他的对手—;—;寻那个与他敌对的世界,忽然便不仅仅是对手了,它同时又成了个严正的审判者,像个沧桑老人,坐在高山上,俯视安美众生。在它眼下,他赤身裸体、浑如初出母腹、纤毫毕现。它既宽容又严厉,恢恢然眼里透着太阳风般深速之光。在那恢恢审度下,无论杰出的人还是龌龊者、不分尊卑贵贱、都必须面对一种相同的灵魂剖解,没有任何人能够超脱逃避,即使你已成为“非人”。
他意识到它、看到它之刻,也许就是那蒙受巨大苦难的女人坦我重新走向摊床走上人生之时……他产生了一种被粉碎了的感觉(他不明白自己为什么时时便会沦入这种感觉)。这痛苦使他感觉到,罪孽似乎并不仅仅属于别人、属于“对手”—;—;那个与他敌对的世界。
41
省有关部门颁布新法令:取消名花最高限价,降低鲜花经营税率,同时为鲜花种植业提供近郊优质土地优惠使用权,一时间鲜花业百间争流,鲜花种植园竞相破土,仅省城鲜花礼品店就在一夜间增至三百多家……花业真可谓炙手可热了。唯有王胡庆按兵未动。风起云涌中他尚须坐视大势(当然这绝不等于坐失良机),与众人心无定数的匆忙比照,他的沉稳镇定,自然显出又一番大形大气的老到风范。他的“花卉实业总公司”已搭好构架,仅本省就有十几个种植园主透过口风来。愿意投王胡庆麾下、加入“实业集团”。王胡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