繁花让令佩带他们去,令佩看看天色,说现在太早了吧。繁花说早什么早,天都快黑了。天确实快黑了,因为天上乌云聚集。那滚滚的乌云就像是一台戏,唱戏的全是黑脸,或甩袖,或弄棒,或翻着跟头从这头一直翻到那头,好像是要下雨了。那〃豆花〃走在前面,繁花和令佩跟在后面,边走边说话。繁花故意对令佩说:〃这姑娘不错嘛,要是谈差不多了,就把她娶过来算了。〃令佩把手掌竖在嘴边,说:〃你就没看她走路有些岔腿?〃令佩的声音很低,很神秘。繁花说:〃不岔腿怎么走路?〃令佩说:〃小红就不岔腿。小红走路的时候,腿夹得紧紧的。一岔腿就是打过胎的。〃什么污七八糟的!繁花做出要打他的样子。令佩躲开了,但很快又凑了过来,说:〃我是故意和这个姑娘混在一起的,为的是气气小红的。我要让小红嫉妒。〃繁花说:〃你拉倒吧,小红可不会理你这一套。〃
这会儿,他们已经走到了纸厂的西边。眼看四周没人,令佩就很得意地说:〃已经有效果了。小红已经找我谈话了,还送了我两块肥皂。千里送鹅毛,礼轻情意重啊。〃这个令佩,还在做梦呢。繁花说:〃小红也送了李皓两块肥皂,这能说明什么问题呢?什么也说明不了嘛。〃令佩〃咦〃了一声,说:〃不一样的,那肥皂是'好光景'牌的,意思是让我向前看,很有深意的。而且,她还跟我谈心,让我出个节目。〃这倒很稀奇,令佩又能出什么节目呢?
《石榴树上结樱桃》第三部分(19)
令佩弯腰把挡在繁花前面的一截树枝扔到一边,然后说:〃她让我给选举助兴,表演怎么从猪油里抓乒乓球。我正准备答应她。〃繁花想,挺聪明的一个人,怎么突然傻得不透气呢?看来真是鬼迷心窍了,把挖苦都当成奖赏了。繁花站在原地等着殿军,半天没有吭声。令佩还在说。他已经把小红叫成〃红红〃了。他说:〃当初我也没答应红红。打人不打脸,揭人不揭短。这不是打我的脸吗?可后来红红给我一做思想工作,我就想通了。红红说了,我只要走出了这一步,那就证明我已经彻底悔过自新了,已经能够把自己的所学献给人民群众了。
红红用的都是大词,压得人喘不过气,我虽然有点配不上,但还是很感动。〃
繁花忍住了,没有笑出来。令佩又说:〃红红还说了,宪法要在旁边给我伴奏的。〃宪法?是那个瞎子宪法吗?繁花有点吃惊。他不是在北京地铁口算卦拉二胡吗?繁花曾听人说,宪法像个艺术家似的,头发留得很长,面前放着个茶缸,茶缸里是行人丢的钢。现在连宪法都回来了?繁花问:〃你见了?〃令佩说:〃当然见了,还带了个老婆。〃繁花笑了:〃老婆?宪法老婆?没搞错吧?宪法快八十了呀。〃
令佩说:〃没有八十。我问了,七十七。宪法宪法七十七,娶了个老婆八十一;生个儿子九十九,抱个孙子一百一。〃繁花说:〃行了你,张口就来。〃令佩说:〃这是人家宪法自己说的。表演的时候他就唱这一段,我呢,就摸乒乓球,要连着摸一百一十个乒乓球。〃繁花说:〃好啊,你摸乒乓球,宪法来伴奏,好啊。还是你的红红考虑得长远啊。〃繁花接下来又教训了一通令佩,说既然小红对你有意,那就别再和〃豆花〃鬼混了。令佩的表情一下变得很神秘。令佩说:〃爱情就是一锅水。红红的水还没烧开呢,还欠一把火。这'豆花'就是那把火。〃
纸厂的西边原来是一大片杏林,学大寨那年全都砍光了。现在是一片荒地,遍布杂草、荆棘和酸枣树。间或还能看到几株杏树,都是后来从根上发出来的。树也是需要人气的,没有了人气,它就变成了野树,矮矮的,都看不出树的模样了。繁花对殿军说:〃这荒地也值得一写的,种上什么果树,或者干脆放养些牲口?你琢磨琢磨吧。〃殿军说:〃这里适合喂骆驼。骆驼最好养了,耐旱,脾气好。骆驼浑身都是宝,我已经想好,用骆驼皮做皮鞋,这是一项空白,搞好了还可以申请国家专利呢。〃殿军还在做梦呢,这里怎么能养骆驼呢?骆驼是沙地上的东西嘛。繁花想,等忙过了这段时间,一定带着殿军去医院查查,查查他的脑子是不是有毛病了。唉,到现在了他还是开口骆驼闭口骆驼,不是毛病是什么?
院墙上有一个洞,比学校院墙上的那个洞稍大一点。繁花说:〃这洞摩托车可以开进去吧?〃殿军说:〃骆驼可进不去。〃繁花盯了他一眼,他不吭声了。那个洞用砍下来的杏树枝条和酸枣树挡住了。令佩看了看树枝摆放的样子,又看了看地上的脚印,打了一个响指,说:〃没人来过。〃繁花问:〃你的朋友呢?〃令佩说:〃也在里面。〃令佩将树枝拨出一条缝,繁花果然看见了两个年轻人,是一对男女。他们正在打羽毛球,远远看去就像是在演皮影戏。繁花问:〃是私奔的吧?〃令佩说:〃差不多吧。〃繁花用手指戳着令佩的太阳穴,说:〃你呀,什么时候能让我放心,让你的红红放心。〃
那对年轻人还在院子里铺了一块布,是用来盖机器的那种防雨的帆布,帆布上放着稻草。殿军说:〃嗬,挺浪漫啊,快比得上深圳了。〃令佩说:〃不会吧,深圳可是领导潮流的。深圳的年轻人打的是高尔夫球,溴水的年轻人只能打羽毛球。〃繁花说:〃你们能不能谈点正事?〃令佩脸一紧,赶紧开始〃汇报工作〃。不过,人家的〃汇报〃是设问式的,卖关子式的。他问繁花:〃看见那个汽车轮胎上的那个东西了吗,猜猜那是什么?〃那是一个方匣子,远看就像个骨灰盒,上面盖着一层塑料布。繁花接过殿军的望远镜看了,还是没看出它是什么玩意儿。
繁花盯了令佩一眼,令佩就不敢再卖关子了,说那是一台电视机。还说,昨天晚上雪娥也出来看电视了。〃裴贞看了没有?〃令佩说不知道,因为这电视机是刚搬来的。〃偷的吧?〃令佩说:〃是我的电视机。〃繁花说:〃你的电视机就不是偷的了?别以为我不知道。以后可不敢这样了。〃令佩笑了笑,然后指着院子里一个巨大的广告牌,说雪娥就藏在广告牌后面的房子里。
令佩搞错了,那并不是广告牌,而是〃治污倒计时〃宣传牌。繁花记得,〃倒计时〃进行到最后一天的时候,省里的报纸和电视台又来了。那天晚上零点刚过,繁花领着那些记者们拍下了纸厂通过暗渠排污的镜头。这是她当政期间干得最漂亮的一件事。这会儿,那宣传牌突然摇晃了起来。起风了,一阵狂风过后,雨来了,是深秋时节少见的暴雨。在雨中,天色慢慢变得明朗了。繁花看见院子里的那对男女,并没有进到屋里去。他们很快活,又蹦又跳的,就像甘霖中的蟋蟀。
繁花浑身都湿透了,殿军脱下衣服让她顶着,她却不愿顶。她说这样挺好,淋了雨很痛快。繁花确实觉得很痛快,她甚至觉得那大大的雨点,就像葡萄一般可爱。不过,当令佩也脱下衣服的时候,繁花还是接住了。她想,铁锁上次淋雨是为了给我玩苦肉计,我呢,我为什么要给雪娥玩苦肉计,没那必要嘛。她顶着令佩的衣服,等着那暴雨过去。
《石榴树上结樱桃》第三部分(20)
暴雨都下不长的。果然,那暴雨来得快去得也快,吃碗饭工夫,天色就又放晴了。雨水冲走了地上的树叶,那野草本来是黄的,这会儿颜色一深,好像变成黑的了。那对年轻人,下雨的时候呆在外面,雨停了反而钻到屋里不出来了。
盯着那空旷的院子,繁花曾动过了一个念头,就是想等裴贞来,看看她是如何演戏的。她甚至有一种冲动,那就是告诉雪娥,最初就是裴贞告发了她。当然她是不会这样做的,一来不符合干部的身份,二来那就同时得罪了裴贞和雪娥、铁锁和尚义。她打了一个激灵,想,何不直捣那裴贞的老巢,装做什么也不知道,看看裴贞在家里搞什么名堂?这时候,雪娥出来了。雪娥挺着个肚子,在院子里散步。她的动作都有点像少女了,用脚尖探着水洼里的水,然后撒娇一般〃啊〃的一声。雪娥还笑呢。雪娥捡起球拍,朝这边做了个扣球动作,又朝那边做个救球动作,然后就笑了起来。繁花没有想到,雪娥笑起来那么好听,跟银铃似的。
繁花也笑了,不过她没有笑出声。繁花的脸憋得通红,就像一朵花,不,不是一朵,而是两朵、三朵,无数朵。每一块肌肉都是一朵花,脸上都有些乱了。她本来站得好好的,这时候突然打了一个趔趄,差点跪下。令佩扶她起来的时候,她推了一下令佩,突然开始往回走了。她越走越快,几乎是一路小跑了,刚淋过雨的头发都飘了起来。她现在要急着赶到裴贞那里,她要看看裴贞到底是怎么捉弄她的。裴贞莫非也像雪娥这么开心?繁花心里惊呼了一声:老天爷啊,天底下莫非就我繁花一个人闲吃萝卜淡操心?
天已经快黑了,各种动物又回村了,街上很乱,到处都是粪便,鸭粪、鹅粪、羊粪、牛粪,反正都是臭烘烘的。做贩牛生意的庆社又赶了两头牛回来了,一头是母牛,肚子鼓鼓的,看来庆社又赚了一头牛犊,离开养牛场的日子不远了。繁花从两头牛中间穿过去的时候,因为走得太急,那头公牛受到了惊吓,突然跑了起来,尾巴都甩到了繁花脸上。
裴贞正在炒菜,一边炒菜一边唱歌。莫非她炒的是小白菜?因为她唱的是《小白菜》:小白菜啊,地里黄啊,两三岁啊,没有娘啊。歌是悲歌,可人家唱得很欢快。〃哧啦〃一声,菜出锅了。繁花站在院子里,闻着有些酸,想,大概是醋熘白菜。繁花正要喊裴贞,裴贞又唱开了,这回人家唱的是南瓜,《井冈山下种南瓜》:小锄头呀手中拿井冈山下种南瓜挖个坑呀撒把籽呀舀瓢泉水催催芽阳光照喂雨露撒喂长长藤儿嘿呀呀嘿呀呀爬上架哎嘿呀呀嘿呀呀金色的花儿像喇叭吹吹打打结南瓜结呀么结南瓜繁花想,裴贞不亏是教师出身,唱得好啊,尤其是唱那个〃嘿呀呀嘿呀呀〃,都有些奶声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