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越泽一个人走的,是不是?我本来以为……”
“唔,是啊。他以后恐怕也不会回来了。”夏绘溪接口,截住了他的话,“他现在,心理很健康。你现在,还恨他么?”
苏如昊愣了愣,旋即微笑,又似在回忆,最后说:“我不知道。最开始的时候,我一心一意的要报仇,要让CRIX垮掉,要拿回我爸的东西,如今算是做到了大半,可是看起来,他并不在乎这些东西。”
夏绘溪低着头,目光落在深红色的地板上,若有所思。
“我当年做的事,让他失去了亲人,一直逼得他出现精神疾病,这是我想不到的。可到头来,这件事让你离开了我。你说,这是不是你常说的那个……宿命呢?”
他的神色怅然。
一环又一环,套到最后,所有的事,总是在无可控制的向奇怪的方向发展。
刻意经营的、苦心谋划的,远远及不上不知不觉间的伤害。
而后者,总是在不经意间,重重的击上人的软肋,匪夷所思——可是细细的思量,这样的结局,或许才是真实而自然的。
他站起来,略带眷恋的看了她一眼,终于慢慢的说:“很晚了,我该走了。”
南大的大礼堂门口拉着双语横幅,欢迎著名的心理学家、精神分析大师Zac教授来中国讲学。
学生的反应相当热烈。晚上六点的讲座,却有学生在晚饭前就来占座,可谓盛况空前。
开始之前,到处是年轻人的喃喃私语,将整个礼堂装点得热闹而活泼。
又因为大多数不是心理专业的学生,有人开着玩笑:“不知道会不会留互动时间?我想问问我最近做的一个梦是什么意思?”
间或夹杂着心理系学生不屑的嗤笑声,灯光终于缓缓的暗淡下来,而主席台上也走上了一位老者,渐渐的静了下来。
老教授这么热的天,一丝不苟的穿着西服,架着那幅标志性的金丝边眼镜,目光却从镜片上边透下来,微微的扫视全场,从容而镇定的对全场微笑。
这场讲座的主持和点评是心理学院的老院长彭泽。他简单介绍了教授的生平和成就,感谢了他专程来南大讲学,便示意讲座可以开始。
同声翻译做好了准备,Zac教授向彭泽笑了笑,开始讲座。
人委实太多,有的学生直接坐在了座位之间的走廊上,苏如昊赶到的时候,只能在门口听到里边的声音,想要挤进去,只怕连落脚的地方都没有。
然而有一句苍老的话语,却顺着音响清晰的传了出来。
“The greatest and most important problems in life are all in a certain sense insoluble。 They
can never be solved; but only outgrown。 “
并不用等待翻译,这句话流畅的在自己的脑海中出现,并且自然而然的理解了它的含义——在某种意义上,生活中的最为严峻和重要的问题都是无法解决的。我们无法解决它们,只能在成长中超越它们。
他仿佛被什么击中了,一时间站在那里,忘了听老教授接下去说了什么,也忘了自己究竟是为什么才来到这里。
已经发生的,便是已经发生了。
他执着爱着的人,亲口告诉他,他们之间有些东西已经无法回到过去。
他无法将那些事消除得仿佛不曾发生一般,亦无法弥补得光洁如初。那么,是不是可以努力的做些什么,可以让彼此在时间流逝、物是人非的时候,慢慢用新的回忆填满以往那些伤痛的裂痕呢?
他在人群中转身,走到室外。
秋风拂过脸颊,他倚靠着礼堂前极大的柱子,修长的身影一直拖到了台阶之下,仿佛此刻的心思,被时光、被世事,拉得无限蜿蜒漫长,正如溪水般在脑海间流淌。
许是讲座太精彩,时不时会有掌声和笑声传来。
那些热闹仿佛是喧起的尘埃,轰的在空气中消散,而他立在暮色之中,却不由自主的被隔离出清浅的淡影。
讲座到了晚上九点结束。一行人陪着Zac教授回到住处,最后告别的时候,老教授忽然喊住了夏绘溪,微笑着问:“我记得,上一次我们见面的时候你向我提问了。”
是那个有关心理补偿的问题。
夏绘溪微微笑起来:“已经解决了。您的提醒对我来说是很好的指引 。”
老人点头,目光带着智慧的狡黠:“是么?我很高兴。”
“那么,教授,我还有一个问题。”夏绘溪在离开前驻足,望着教授碧蓝的眼睛,“您是宿命论者,是不是?”
就像他无数次宣称的那样,他并不否认,点头说:“是。不过……我知道你们中国人还有种说法,顺从自己的心意,不要违逆它。”
“宿命,其实也不过是顺其自然。”
夏绘溪嘴角轻微的一勾,浅浅的点头:“谢谢您。”
她走到小区门口的时候,已经很晚。秋风有了萧瑟的凉意,她拢着双肩,低头要从铁门中走进去,倏然间,不远的地方亮起了一束灯光,照得她下意识的抬头回望。
那是苏如昊的车,她认得的。
一路上彼此都不曾说话,他不说带她去哪里,她也不问,只是靠着椅背,呼吸轻缓柔和。
出了城市,又驶上山路。
她隐约记得,裴越泽住的那处宅子,就是在这半山的绿荫掩映之中。
车子在门口停下,苏如昊并没有打开车门,只是熄火,然后半靠着椅背,明亮而狭长的眼睛微微眯了起来:“这里,我又重新买了回来。”
她忽然记起有一次,他送自己来这里,看着大门的目光异样而锋锐,原来是这样。
“拿回房子的那天,律师把合同送到我面前,我签完字,忽然就在网上查到了你在那批出国访问学者的名单里。”
他沉默了好一会儿,才继续将话说完:
“什么对我来说重要,什么不重要,那一天,我比任何时刻都清楚。”
“我不能说自己后悔了。可是要回了房子,我并不觉得有多少欣喜。”
“只是,你离开我,让我觉得之前的一切,都划不来。”
“我只是在想,你能不能再给我最后一次机会……如果可以,我不要你承诺什么,只要你允许,我可以慢慢的等,我会努力不让你反感。我不会再瞒着你什么。这样,至少你不会像在国外的时候那样,没有人照顾你,崴了脚,一个多月都没有好……”
他的语气很慢,又有些怔忡,这句话脱口而出的时候,夏绘溪微微坐直了,目光中满是清辉:“你怎么知道?”
苏如昊愣了愣,英俊的脸上浅浅的抹上了红色,似是有些不知所措:“我不是故意瞒着你——我有师兄在那所大学里,我只是请他帮着照看你一些,你别误会……我怕他告诉你他是我朋友后,你太倔了,会和自己过不去……”
刚出国之后,她崴了脚,确实迟迟不见好,后来被一位同事带去唐人街,找了位相熟的跌打推拿师,才算彻底的看好。
原来这些,他都一直知道。
或许是察觉出了自己辩解的无力和混乱,苏如昊终于慢慢的停下解释,俊秀的侧脸依然轮廓明晰,可是嘴角微微的一抿,有些懊丧的垂下了眼神。
夏绘溪听着他语无伦次的解释。他向来斯文而镇定,此刻全部变成了孩童般的惶恐,眼神微微的闪烁着,仿佛天边几颗残余闪耀的星星。
山岚慢慢的在山间升起。
牛乳色的雾气将一切围裹住,就连那轮弯月都已经成为了叠出几层光晕的模糊影像,仿佛是未曾洗好的照片。
她慢慢的闭上眼睛,靠在椅背上,疲倦和睡意一阵阵的袭来——左手轻轻的一拂,却碰到了同样温热的一只手。
她不再像往常那样急速的弹开,顿了顿,又无意识的轻轻握了握,声音有些迷糊:“起雾了。你下山的时候开车小心一些。”
他凝视着那双纤长柔软的手良久,雪白的手背上,五个小小的漩涡凹陷,如流云般的轻柔——此刻正不轻不重的扣着自己的右手手背,并没有离开。
脑海中微微一片空白,竟然舍不得将她的手拿开,只是僵硬的坐着,再也难以挪动分毫。
不知过了多久,她匀缓的呼吸声传来,像是已经睡着了。
苏如昊将自己的风衣盖在她的身上,慢慢将车子发动,拐弯,驶离背后的大宅。
车前大灯将雾滴照得明晰,他谨慎的辨别着方向,也努力剥离出那一片珍珠白的雾气。
驶离山脚的地方,终于也驶出那一片白雾,恍若新生……
周围的一切变得静谧而安和。他又一次看了她的侧脸,美丽一如睡莲在夜色中绽开花蕾。黑发散落在洁白的额前,那道细长的疤痕,过了这么久,虽然还在,却也淡了许多。
苏如昊不知道那些伤痛的往事,是不是可以随着流走的时光一样变浅变淡,可是余下的一生,他还是会努力的去尝试,就像是Zac教授说的那样——耐心镇静地接受世事变迁,是最好的处事之道。
不远处的城市,灯火流转,夜星璀璨,绚丽如水。
他并不贪恋如斯美景,目光缱绻,只是望向身侧的她,嘴角悠然扬起了浅浅的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