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真暮伪何人辨,古往今来底事无?”
“酸碱相遇要发生剧烈的化学反应了。”客串进来的郑培才笑嘻嘻地道。
吵闹中,马晓取下挂在墙上尘封已久的三弦琴,错杂弹来的嘈嘈切切之声,远不是大珠小珠落玉盘的清纯音律,让人听来倍生烦恼。琴声里飘荡起张兆国不离口的小曲儿——
小二妞哟——,去打狗哟——,后峪碰上小放牛,小放牛的往前凑,好妹妹呀——,哥给你脱衫挠肉肉,别怕——,哥哥知道你苞儿娇,哥的铁线会慢慢抽……
闫玉东没参加西瓜宴,约上同乡小青年刘德谦与董全兴作陪宴请老同学汪秀哲。在几处学校混荡了十来年的汪秀哲深知友情之重要,在这里有老同学做同事又有幸受到热情款待,喝得开怀谈得畅快。谈起人际关系难处,两人颇有同感,闫玉东板起脸印堂上蹙出个“川”字道:“哪里都一样,这社会没人了,就说我们这里吧,扳着指头数来没几个好人。就说你那个中学同学郑培才,这小子最不是东西,鬼怪刁滑,被人称作‘鬼子’,光听绰号就知是什么货色了。你的老乡程立达是去年来的中师生,论说,还是我们的校友,这是专高处添土矮处掘坑的小人,简直就是校长腚后的屎苍蝇……”刘德谦他们打着帮腔,一斤酒没喝完,十来个大大小小的人物就被解剖得赤裸裸血淋淋了。
郑培才发现到处没有闫玉东几个,头脑一转便来到闫玉东家。他听着屋里喝酒的吵闹声,看到门前有一张锨便顺口大说着“借锨用”,闯进屋里来。他的到来,主人们十分厌烦,但不能不表现出十分的热情盛邀其入席。
让他人先把刚调来的老同学汪秀哲拉拢去,郑培才极为懊恼。第二天,他亡羊补牢,拉上小青年武玉浩作陪把汪秀哲请来。郑培才的这间单人宿舍与一般老师两三人合住一间或是住七、八人的大宿舍相比算是很方便,可比闫玉东两间房子一个院的双职工居所相形见绌,更何况妻子不在。他让伙房炒的几个菜客人来时早凉了,要冲茶,从伙房里打的水却不开,只得从床底下拉出来一只破电炉子,一壶水没烧开,电热线断了两次,他接着线自嘲,除非他这样的好人才有这好家什,最后还是武玉浩出去要了一壶水才解了燃眉之急。
条件尽管简陋,酒喝得还算尽兴,叙谈更是让人高兴的,从头叙到尾又从尾叙到头,三叙两论,两人叙出表叔侄关系。他们酒足饭饱回到办公室已是第二节晚自习时间,守着一杯茶吞云吐雾的闫玉东问道:“热乎了热乎?”
“闲着无聊喝了一壶。”郑培才道。
“我也喝了一壶,只是自己喝得没意思,要早知道你老郑设宴我就去借锨了。”闫玉东悠悠地道。
稍迟疑,知情的几人哈哈笑起来,其他人莫名其妙,刘德谦一番解释,大家又笑上一阵。
第二章 三
赵元伦挨打后心灰意冷,当确知自己被任命为小学中心校长而马成祥为中心中学校长时,如跌进了深渊,又败一阵的失意完全淹没了他。改换门庭成为他手下人马的耿会计前来祝贺,告诉他中心中学是党支部书记领导下的校长管理制,他很快领会到其中奥妙,心中冷笑一声,如服了回春丸,笼罩在家里整整一个暑假的阴云被这一抹轻笑荡去。
教改大会他堂堂正正地去了,散会后到镇里扯上半天,又到了中心小学机关——原教育组驻地,王朝马汉张千李万的早已恭候多时。刘六这个昨天的上司今天的下属忠诚地扮演着辅臣角色,各教学片负责人几乎全是原教育组的人马,都是久经世故的人,迎逢得热情得体。他们叙罢旧情叙新情,来到馆子喝一回同在一条船的交情酒。
赵元伦回到赵家坪的家时,牛利众早恭候多时了。牛利众在赵家坪联中做教导主任工作已有两年多,只因学校规模小,上面没有正式下委任状。这次改革名正言顺的官儿都无处安置,他自然沾不到官味儿,只因赵元伦已成了小学中心校长,赵家坪联中一时又合并不到中心中学,让其暂时管理学校工作。他摸不透“暂管”的头衔有多少份量,是前来讨教的,掩饰不住的美滋滋的神情使赵元伦生厌。说到“暂管”正题,牛利众更是流露着成为一校之总管的得意。让赵元伦无名火上涌:“让你管你就管,不让你管,你就站在一边看!”
“让我暂时管理,你看,这到底算什么名份,怎么管才行。”牛利众还不知趣。
“我问你,人家封你当校长了,还是封你当主任了?”
牛利众一时摸不清赵元伦的意图,不知该说什么好,被一通没好气的发问逼得愣神儿。
“既然没正式宣布你什么职务,那你就是一般老师,量着自己的身份去管吧。”
牛暂管受到如此轻薄才掂出了自己的份量,沮丧地道:“管个屁,让学校乱去吧!”
“大乱还是大治又管你什么事了?”赵元伦换上语重心长的语气,“老牛呀,不管怎么说,你我不是姓马的船上人,他不会给咱什么好处,工作上走一步看一步吧。我们一起共事这么多年,我不会扔下你不管。”
牛利众从老主人那里搞清了自己的位置讨来行为策略,什么都不管不问,甚至连他的尊容老师们都越来越不容易见到了。本来就厌倦了闭塞的山沟的几个公办老师,趁大好机会来无影去无踪,好个逍遥。在校时间经常的是几个民办老师,就是他们,家里正有一大堆农活要干,也不能按时按点到校上班。女民师刘玉娟带着两脚泥巴走进教室,遇上叫赵虎的学生打同学,她上前劝解,被赵虎一头撞在乳上,她气恼得哭,老师们更无心绪上课。较年长的民师李友才找到牛暂管要求维持秩序,牛利众正在懊丧、愤愤然中,听到聒噪发开了邪火,让他找马成祥找孙仲来去。
王家管庄联中合并不到中心之前,镇里明确指示于桂山再招揽一阵,可是他只承认教改大会宣布的“主席”职务,对学校日常管理不闻不问,并且三天两头地到小学中心驻地找新上司赵元伦,要求马上就任主席之职,这处联中也完全处在自由状态中。两处联中的问题从各个渠道反映上来,孙仲来与马成祥都等着对方去处理。在孙仲来的提示下,王大胡子三番五次责令马成祥协调好下面的工作,可这岂是容易事?为怎样尽快把下面两处联中合并到中心,为校舍的扩建筹备工作,镇里组织的大会小会碰头会让马成祥应接不暇。中心里的教学工作也不正常,教导主任黄其善抱“病”在家,康副主任当惯了附属,工作既无主动又无魄力。马成祥在内外交困中,当再次接到王大胡子让尽快处理好下面联中工作的指令时,他让程立达专程给牛利众送去一张条子,让务必维持好学校工作,若再这样下去或者出事,拿他是问。
牛利众揣摸着这口气、这份量不知如何是好,只得找赵元伦讨教。赵元伦看罢条子愤然:“欺人太甚!工作就是尽心干,闪失也难免,他姓马的拿人不当人!”过一会儿气恼收起来换上凄然神情,“哎——我们赵家坪联中是小庙,出来的和尚也让人看不起。老牛呀,你好歹也是主任,这次大改组,中心中学还不是姓马的组的班子?他连副主任的头衔都舍不得给你,还得让你在这里受罪。他大权独揽咱没话可说,真要把责任推到你头上,他姓马的是真没人肠子了。”牛利众又高又瘦的身躯鼓胀着,黑长的脸泛上闪闪亮亮层层叠叠的怨愤。赵元伦道:“事情到了这个程度,你就看着办吧。”极是不平地,“人善人欺马善人骑,总不能给姓马的当条被喊来喝去的狗吧。”
“我和姓马的豁上了,看他拿我怎么办!”
“你就这水平?告诉你,高兴了就干点,不高兴了就歇着,把握好自己的身份就行了。”
远交不如近攻,马成祥又几次传话督促牛利众加强学校管理,反而督促得这个暂管递上了病假报告。学校连暂管也没了,几个民办老师更无心支撑,他们又气又躁,只有骂天骂地骂学生。此时的学生恰如一群没主人约束的山羊,抑或是秋天沟坎边的败叶,任凭情绪的风携卷着、躁动着,偶尔传来不规律的钟声,他们听来无异于树上的蝉鸣。
第二章 四
赵家坪联中聚在办公室里的民师们,入学来就谈着一个不变的话题:是跟着学校去二十里外的中心还是就此结束教书生涯。对这些民师来说,教书是副业,务农才是本份。若去中心就等于把每月二十七元半薪酬的民师当成主业,那样,一家人的生计维持就艰难不少;若和教学“狗的败”,那苦熬了二十几年、十几年,苦苦等待的一步登天的转正让人难以割舍。这些天来,人人处在取舍的绞痛中,首先是女民师刘玉娟作出了“舍”的选择,与丈夫一同去外地谋生了。
“我决定合并去中心时辞职。”不在编民师王永禄道,“象我这样本来就干得没意思,反正随时就被赶下去。”
“就是在编有考试转正资格,全镇每年两三个名额七八十人争,有什么希望?”徐学勇道。
“可以慢慢等,等上一百年凭轮也会轮到。”王永禄的话里流露着对在编的无尽羡慕。
“等!我等了二十多年,等出什么结果?”李友才道,“象我,再过三两年就超过五十岁,盼了这些年的转正就和我无缘了。”
李友才算来已有二十多年教龄。刚改革开放时,他想到辞职,可那时从上到下大喊民师转正。为转正,他等一年又一年,等得孩子成了大青年,等得成了赤贫户,等得霜花爬上鬓角。他又在历数自己命运了:“我呀,命不好,大前年别的条件都够,就只因为教龄差一年,前年教龄不但没够,反成差三年了,去年我的三个县优却又成了没用的东西,今年、今年……”接着便历数起同代人中转了正的幸运者。
大家听这数道已无数次。有一次,师范生洪兆武说这是新阿毛的故事,说得他老泪纵横大伤情怀。他没有从此停止数道,数道中,儿子的婚事因经济拮据吹了,正上高中的女儿因无钱付学费辍学,没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