请我一桌。”倪诚喜滋滋地说,要有这一天,一定给老大哥送重礼。
王业坤心里装着所受的重托,瞅到机会把杨泉生约到僻静处问他与叶梦的事,问得杨泉生黯然伤怀。王业坤严肃地道:“告诉你,若不主动去追,让小倪那个东西把叶梦糊弄了去,就是你的罪过,天理不容。快追吧,女人怕追是至理,大家都是希望你们俩能走到一起。”杨泉生的暧昧态度不能不使王业坤等同事们生出失意生出怨怒,但这是没办法的事。
第十章 三
接到王业坤让给代课的口信,大家才认识到老胆囊炎病得不轻,相约同去探望。躺在床上的王业坤黄得吓人的脸上五官又分明了许多。他妻子这次回娘家还没回来。她跑回娘家一次他大病一场已是惯例,也按惯例,她还会回来,她挡不住恋爱时那美好回忆的诱惑。
年轻时的王业坤一表人材,当民师挣高工分,又每月多得两元五角补贴,在当时让人生羡。那时,他父亲是大队书记,家居这相比算是繁荣的小镇上,他的条件就更显得优越了,七大姑八大姨的硬是要把闺女送上门来,更有些与他在宣传队里相熟的姑娘投来青睐,他大有如项羽被肢解抢掠之势。是她独领风骚的含蓄优雅、甘冽如水的清纯,明目赧颜的端庄,婷婷玉立的身姿征服了他,她带着情战胜利的高贵被他琴瑟友之,她在众目所妒中被他钟鼓乐之。
才近四十的他已形容枯槁了。
才近四十的她皱纹已爬满了粉脸。
可他们都有怀旧的幽情,那从结婚照上还能寻出的潇洒,那从结婚照上还能觅出的风姿,是他们夫妻二人永恒的甜密回忆,是晚年的美国女影星梦露般的追忆,是这个家庭韧不可断的纽带。这个家庭就这样胶着在这里。
大家问老嫂子何时回来,十岁的女儿含着泪说,去姥姥家叫妈妈时,妈妈说等爸爸的病好了就回家来。女儿冤怜怜的诉说中,王业坤泪水籁籁。他理应伤心,这个一时少了主妇的家庭更惨了。唯一的电器收音机上,妻子嫁来时还算是丰厚的三件嫁妆上、床头边一张木板与两块方正的青石支起的条几上、屋角的一垛瓜干上,落满了灰尘;三屉桌上,蛛网从一只空酱油瓶结到一只锈迹斑斑的暖壶上;简易的白茬饭桌已被时间染成了黑灰色,上面纵横着没刷洗的餐具,几只苍蝇安伏在上面。
可坐的东西都被占去,郑培才坐在了条几上面的烂衣服上,大家乱嚷嚷地说着,他却如一只猎狗东嗅西嗅,不祥的表情神乎得让人生厌。有人打趣:“想从老王家寻出根金条来吗?”他却脸绷得紧紧地放开动作寻找,从破烂衣服下踢出个农药瓶子来。王业坤的泪水又成线地落下来。
细看去,这是只刚被动过的瓶子,王业坤的泪似乎又证明了难以让人想象的事实。
“我不会再自杀了。”王业坤毫无表情地道。
“想自杀?”大家一怔。马晓嘶叫:“你应该快点自杀,留下段让人容易记起的故事就是你生命的全部价值,这太有必要了!”
女儿回家哭诉了妈妈的回话,王业坤认识到妻子这次走得比先前决绝,想到了自己的病都引不起妻子同情,更想到艰难的家计。他对妻子没有恨,有的只是悲悯。他望着结婚照,历历现出妻子婚前的神采、以及嫁给自己后所经的苦遭的难,过年节都换不上一件新衣的惨境。她还不到四十,他想;她应该生活得幸福,他想。他望着哭够了伏在床沿沉睡去的瘦弱的女儿,听到了外面街上玩童的戏闹。他知道里面有一个七八岁的小男孩,是爸爸死后随改嫁的妈妈来到这里的,刚来时,瘦得皮包骨头,没有小孩敢与他玩儿。蹲集场贩青菜的老光棍王二坎喜得妻儿,半年里就把拣来的儿子调养得水灵灵胖墩墩的,外面传来的声音中有这个孩子的欢笑。王业坤把女儿抱到床上自己的身边,看着这张酷似妈妈的小脸儿,虽还没菜色却远没王二坎半道拣来的儿子水灵。他想到洞房花烛夜妻子那蕴积了二十五年的光彩,她现在不足四十岁,哪里还能寻得见当年的她?王业坤惭愧自己无能把妻子拖累到如此境地。他在想、在想……他从那么远又是那么近的从前中走回来,他似是又听到欧阳绛梅释道——抓到了生命就等于抓住了痛苦,他想,何不放弃生命去寻找永远的幸福呢?
是啊,伴陪着生命的是痛苦,况且还给妻子孩子带来贫穷的境遇,何不把生命放弃呢?他想。这一时刻里,他找到了一条光明前途,为之欣喜。他把小半瓶农药兑上半瓶老酒捧在了手里,看到它放射着神圣的光芒,映得自己红彤彤透亮。他畅然的心在笑,眼前出现了一条虚幻又实在的通衢。啊,这就是去天国的路吗?怎么没见前来呼唤的天使?他想。噢,不是耶酥圣徒是进不了天国的,最好的结果是进炼狱,进炼狱后可等待升迁天国,中国人的熬功过硬,一定会熬进天国去的。他想到这里心中窃喜,自己比别人“熬”的功底更深,有熬民办教师的锻炼。他眼前的大道更明亮了,耳边似是响起鼓乐声。是在毛泽东思想宣传队时的鼓乐吗?好象不是,比那乐声更悠扬、更婉转、更激动人心。是欢迎自己回归的乐声吧,他确认。他下意识地启开了瓶盖,是一股棉田里的气味飘来,不!是雪白的棉花与沉甸甸的谷穗、茫茫野草与肥壮的牛羊装点出的金秋的馨香。他欣然地不由自主地把药瓶向嘴边缓缓凑上去、凑上去……
“哇——”女儿一声惊叫,王业坤浑身“嗡”地一声,被倏地拉回现实中。孩子是做了恶梦吧,身子拳曲了几下,昏睡中手紧紧抓着被子,又激凌了两下。
“孩子——”王业坤心底里呼唤着,扔去农药瓶子,紧紧地把女儿搂进了怀里。懵懵懂懂的女儿紧紧抓住爸爸的衣服,惊惊诈诈地喊叫:“怕……我怕……”他把女儿哄醒又哄睡,就让女儿睡在自己怀中,泪水打湿了女儿一大片衣襟。
这是近在一小时前的事,此时的王业坤哽咽道:“我决不会自杀了,决不会。”汪秀哲和着他哽咽起来,继而,有与王业坤一样的“民师”这一病根的刘本方与老宋同病相怜泣不成声。徐学勇从赵家坪一来就与王业坤相怜相知,这时哭得如老婆娘般荡气回肠,其余人大都抽抽答答地洒泪,再把这早被泪水浸透的几平米土地浸上一次。汪秀哲道:“老王,我虽是公办,日子过得和你一样苦,咱俩都是苦命人啊。”说得凄然。郑培才说,公办民办是一样,反正半年多没见几个工资了。大家的凄情中又和进一分“艰难”,和进几声唏嘘。
欧阳绛梅劝不止好哭的叶梦,自己虽没哭出声,却也是泪水涟涟,讲天国路时的那神圣超然荡然无存,摘下眼镜擦泪时把深陷的眼窝露出来,这张被悲伤扭曲的脸丑陋得如母猿。泪水旋在眼眶里始终未流出一滴的马晓眼却是最红的,脸色铁青的他如爪下溜掉猎物的狮子般绞扭着愤怒。他拣起药瓶,紧攥药瓶双手暴突出青筋,把药瓶直送到王业坤脸前,沉声道:“快喝!”又狂傲地嚎叫一声,“喝!”僵持了片刻,让药瓶破窗飞出去,碎溅的玻璃把汪秀哲的额头划破,鲜血汩汩流出来。大家一片乱地帮汪秀哲处理好伤口,王业坤缓缓地道:“我累了,你们走吧。”大家如他说话的节奏向外涌,他又说让马晓给代课,马晓冷笑得极清亮,嚎叫了一声:“我早死了!”走出门口颓然瘫坐到地上。
第十章 四
被王业坤的凄惨勾起凄楚情怀的汪秀哲,因妻子来校更是心灰意冷。
学校处于大治中,又有地方喝革命小酒,汪秀哲不在乎再死孩子,更不在乎家中的几亩地了。针对今年升学,赵元伦又提出了力创升学新记录的口号,送毕业班的汪秀哲一心扑在了工作上。他不但改去了星期天不来星期六早走的习惯,星期天要么回家稍一落脚就回校,要么遇上加班就不回家。邻居戏耍他的傻妻,说孩子他爸又找上大姑娘了,要么改了常呢?这个半傻女人信以为真,找到学校来。
她满校园乱串,老师们以为她是来送饭的学生家长,可到了上班时间她还是到处乱逛,引起了人们的注意。看她那模样分明是个傻婆子,有人说不能让个傻婆子在校园里随便乱闯,大家你推我我推你地去执行这个任务。程立达细看疯婆子发现了新大陆,说她可能是汪秀哲的高级太太,这怎能让大家相信?
“你真缺德,糟蹋老汪。”
“汪老师若讨这么个好太太,不早离了婚才怪呢。”
大家虽这样说,可在程立达不容置疑的神色中半信半疑。各办公室的老师们很快知道了这一可能,生起好奇跑去看新鲜,最不好奇的也要倚到窗前瞧个明白。张兆国也中断了他的小曲儿,眯眼远远地看上一会儿丧气地道:“真没味儿。”
这个女人也确是让人看来乏味,黄焦的一头乱发让人似是嗅到到农家厨房里的呛烟味,此时才是秋末,肥厚的黑棉衣已着在身上,是老年叫花子的行头。她愣愣挣挣地朝这边走来。
“真是老汪的高级太太。”程立达道。
“真这样,我去找汪老师。”杨泉生说着就往前走。
“还是小青年有热情啊,”张兆国悠悠地道,“年轻人嘛――,老母猪披上件花褂子也会追一气。”
大家笑得前仰后合,笑得杨泉生脸红知难而退。叶梦不具备讨媳妇之嫌去多管这闲事,上前去把傻婆领进了办公室,一问真是汪秀哲的妻子,便去找汪秀哲了。
“俺找二桂他爸。”疯婆子在大家的问讯下反复着这句话。
张兆国兴趣大增,走到近前问:“二桂他爸是谁?”
“是二桂他爸,俺姓汪。”
“噢,俺这里有个叫汪秀的人。”
“就是吧。”
“不对、不对,只有一个叫汪唧汪的人。”
“也是吧。”汪秀哲的真妻子认真回答。
倪诚忍俊不禁,兴致闲来:“你是一汪水的什么人?”
张兆国追问她找男人干什么,反复追问去,她道开了真情:“俺二桂他爸在学校里又找上了大闺女了,俺让他回家,就兴要一个老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