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秋时代
到了,贤人智者更多和人道一并来理解天道,或径称人道来取代天道。《论语》中除了“夫子之言性与天道,不可得而闻也”没出现过天道这个用语。鲁昭公时,先是来了彗星,接着心宿在黄昏出现,申须、梓慎等人就断定郑国要有火灾,裨灶要求子产禳灾,子产不从,后来果然发生火灾。于是裨灶再次要求子产祈禳,否则郑国还会再次发生火灾,子产仍然拒绝,并且说了一段著名的话:“天道远,人道迩,非所及也,何以知之?灶焉知天道,是亦多言矣,岂不或信?”《左传》的作者交待了上面这段争论,故事的结尾一句是“亦不复火”,作者怎么看待这场争论是明明白白的。子产和裨灶等人的争论是新兴的理性态度和旧时代感应思维的争论,子产看重的是可由经验了解的周遭世界,是可得而知之的人道,而非经验不及的天道。这样一种态度就是我们平常所说的理性态度。《左传》里还是有些怪力乱神的东西,但其作者大体上的理性态度是很显明的,拿左传和公羊传、穀梁传比较一下,这一点无人能够疑问。后世儒家推重左传,自有道理。
理性这个词有多重意义,不过,在我们的日常用语中,理性这个用语的意思是大致可辨的。我们说某人理性,是说他着眼于现世、重经验重常识、冷静而不迷狂。理性态度是一种重常识、重经验的态度。
子产、孔子这些人代表着理性态度在中国的兴起。整部论语简直就是理性态度的范本。孔子的现世理性态度是那样深厚,其不信怪力乱神是如此彻底,直到今天读来都令人惊异。从世界观的转变来说,从认知态度的根本转变来说,孔子的思想是革命性的,代表的是一种新兴的理性态度。理性态度是在和感应认知的斗争之中生长起来的,子不语怪力乱神,这是有明确针对性的。我们早已习惯了理性态度,乃至于我们不容易感受到理性态度相对于当时占主流地位的感应认知曾是怎样一场世界观的革命。我们都知道孔子尊重传统主张复古。这并不奇怪,革命性的精神经常以恢复传统为号召。
我这里不是就孔子之代表儒家而与道家、墨家等相对谈到孔子的。孔子、老子、墨子、庄子、法家,他们整体地兴起了理性态度。我们从先秦诸子那里可以十分清楚地看到理知时代开始了。我当然不是说,诸子的思想是一致的,要之,尊崇理性原本意味着种种不同取向永不会有定于一尊的局面。先秦诸子是感应宇宙观崩解时代的不同应对,这些不同取向的交错、冲突、交织、借鉴、继承将塑造中国人的心灵结构,将铺展中华文明的大画面。秦汉一统造就了中国政治的主导格局,而从精神层面上说,中华文明则是由诸子时代奠定的。先秦诸子各家各派的“理性转向”的程度虽不尽相同,但总体上都相当彻底。在我看,诸子的导向使中国成为世界上最为理性的民族。
诗经被称作经,孔子被立作我们民族的圣人。老子、庄子、墨子,他们也是圣人。诸子构成了中国的轴心时代,他们的学说和气象是中华文明画卷的文化原型。你是个诗人,我是个诗人,谁的诗好可以一争,你是个哲学家,我是个哲学家,我们俩谁更深刻也可以一争,但是我们不会去跟诗经争,不会去跟孔子和庄子争。后世思想者和先秦诸子的关系不是并列比较的关系。不是说诸子的思想深刻得超不过了,正确得改不得了,而是说,先秦诸子提供了一套原型,使得我们能够在一种特有的精神中思考,我们赞成、发展、修正、反驳,都依据于这些原型。不是说比得上还是比不上孔子,而是这种比较没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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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面说到,理知时代和文字的普及有一种因缘。文字带来了一种横向的交流,带来了一种共时性,不同的文化、世界观、观点,并列存在。即使是从前写下来的东西,仍然原样放在那里,也和现在写下来的东西具有某种共时性。在史前生活中,一个民族的传说、神话、观念体系,是通过口头一代一代竖着传下来的,一个民族有一套单一的传说和神话。在旁观的研究者看来,口头传统当然一直在变,但是生活在这个承传里的人,由于接受的是口传的故事,没有古时候的文本作参照,只有一个现存的版本,所以对他而言,只有一个统一而稳定的观念体系。这里几乎有一种类似悖论的情况:惟对于传统并存着不同的理解和解释,才谈得上传统,人们所说的“传统社会”,其中的人倒感觉不到什么传统。前面说到,“史前史”这个名称有点儿像是悖论。从我们现在对传统的理解来看,这个名称就不显得那么自相矛盾了:在我们看来,史前民族也是有历史的,但对于生活在那时的人,他们以当下的方式而不是以历史的方式生活在自己的传统里。
有了文字文本就不同了。文本不像口头传说那样一般只在本民族内流传,文字文本便于在不同的民族、种族之间传播。更重要的是,即使在一个民族内部,每个时期的不同观念都留下了自己的版本,即使同一个观念体系,在不同的时期也有不同的解释,哪些是原始文本,哪些是后世的解释,借助文本,大致上能够分辨清楚。不同观念体系之间的差异、同一个观念体系在历史演变过程中产生的差异,都清楚地摆在我们面前。这种情势造就了一种颇为不同的心智。例如,对既定生活方式的反省;与之相应的对当前时代的批判,这种批判一般以古昔的黄金时代为参照,但同时也就有了展望,对一个未来世界乃至神秘世界的展望。我们可以用其他许多方式来概括理知时代的心智特点,并思索这些内容之间的联系,这里只想提示,理知时代的心智特点和由文字造就的不同观念并列杂陈的状况紧密联系。
理性态度的第一个特征是反省,在他者的背景下看待自己。这甚至会让贤人智者体认到,别的种族像我们一样,他们的生活方式有它自己的合理性。这在我们看来也许没什么,但在当时,这是一种崭新的眼光。初民总是把自己的部落,自己的小民族,自己的共同体的利益、诉求或生活方式看作是天然正当的。若我们在这里也能谈论合理性,那么,自己民族生活的合理性是不受置疑的。这个部落里男人娶两个妻子,而另外一个部落里只娶一个妻子或者娶四个妻子,他们都会觉得对方古怪可笑。利益发生冲突的时候人们理所当然要维护自己部落的利益,这是生存斗争的一部分。在所谓精神或生活理想的层面也是如此。你所在的文化天然就是至高无上的文化,它是对的,是好的,别的文化是错的、可笑的、恶劣的。
到了理知时代,情况发生了变化。人们可能发现自己的东西不是那么好,而其他文化的一些特点和做法有时会被认为是更好的。读希罗多德的《历史》,这一点我们不可能不留下极为深刻的印象。希罗多德公认是西方的第一位历史学家,西方的信史从他开始。希罗多德是个旅行家,他有一双好奇的眼睛,在世界上走了很多地方,见到了很多奇特的风俗,此外他像古代大多数历史学家一样,喜欢听故事,他写的《历史》,主体是讲希腊和波斯的战争,但上部记录了很多故事,描述了好多民族的生活特点。有些故事很荒诞,希罗多德通常会加上这样的注解,他说:波斯人是这样对我说的,是否是真的我不知道,我只是把它记录下来。另一种常见的注解是这样的:听说在克什米尔那一带,祖先死了之后不是被埋起来,而是被吃掉,这在我们看来是匪夷所思的可怕陋习,但是平心静气想想,也许他们有他们自己的道理,我相信他们这样做并不是出于邪恶,因此也不会像我们这样感到愤怒或者恶心。近代人类学也研究这类习俗,认为初民吃人肉的风俗是为继承祖先的灵魂和勇气而举行的一种仪式,和“饥餐匈奴肉”的意思不一样。基督教仪式中的圣餐仍然象征性地保留了这种观念。希罗多德没得出这样的“科学结论”,但我想说的是希罗多德有这样一种跳出自己特定文化的眼光。希罗多德从习俗的相对性来看待这样的事情,说是“习俗高于一切”,说任何人如果能够选择,就会选择在他自己的那个民族的习俗中生活。当然,希罗多德仍然为自己是希腊人而骄傲,走了那么多地方,还是希腊最好。但这个最好,是理性反省的结论,是与他人比较而言的,这个话在前理知时代没有人会说它,自己这个种族岂止是最好,只有自己这个种族才是好的,这原是自明之事,我简直要说那是个分析命题。
现在,人们经常在极端理性主义的意义上理解理性。这样一来,理性几乎成了一个压迫性的词儿。的确,什么不会转变成压迫人的力量呢?人权、民主制度,连这些也会转变为压迫力量。这里说到理性,不是极端理性主义的理性。我们今天对理性抱有警惕,但我们读读左传史记,读读论语庄子,我们会强烈地感受到理性最初是一种解放力量,禁不住为这些弘扬理性的贤人智者鼓呼。理性转变为压迫人的力量,怪不到孔夫子、子产、希罗多德或苏格拉底头上。为此,在理性的多重意思里,我这里特别愿意提到理性态度这个用语所包含的宽容这层含义。对于同质传统的初民来说,善和美都是以自己为标准的,甚至人这个词也只用在我自己这个种族身上。虽然在一个种族内部,我们自己也人压迫人,也互相残杀,但“我们自己”似乎仍是一个整体,天生优越,反过来则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好像只要是我这个族类就都同心同德似的。而理性的反省精神中则包含着宽容的观念。各种观念并列杂陈,没有一种天然的统一性,我们因此才需要一种超越于特殊观念之上的态度,从而能与不同的观念相处。理性宽容由此而起。理性一词所包含的客观性也应从这个角度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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