宗真身法如电,赶到那座小山前,还隔得约摸半里,忽然听得从那小山有笛声冲霄而上。远远望去,那山坡上隐隐似有几个人在,其中一个坐在一张胡床上,边上有十来个人侍立,吹笛的正是那倚坐在胡床上之人。临风弄笛,吹的是一曲《白鹤飞》。《白鹤飞》是道门大曲之一,清幽浩渺,令人听了有出尘之想。这等情形,仿佛贵介公子出游一般,只是在这样一个深夜里,又是这般荒无人烟的野外,就显得大是诡异。
当走到跟那些人还有数十步时,宗真停住了脚步。他与张正言神交已久,虽只见过一面,也知道正一教出巡,排场大得很,这般有六七个侍从倒也不奇。他虽不曾见张正言吹过笛,但历代天师都是才华出众之辈,这一曲《白鹤飞》飘飘欲仙,不是平常人吹得出来。他缓步上前,扬声道:“前面可是正一教的道友么?”
宗真刚一说话,笛声戛然而止,踞胡床之人忽然“咦”了一声,放下笛子道:“月白风清,有客远来,请问尊姓大名。”
这人声音清雅,谈吐亦大为不俗,月光下,宗真见这人在四十上下,道冠白袍,直如神仙中人,绝非张正言,倒有二三分似是无心。他整了整袍袖,缓步上前道:“贫僧宗真,偶闻施主雅音,还请海涵。”
那人显然也吃了一惊,在胡床上翻身坐起,站在地上整了整衣冠,道:“原来龙莲寺宗真大师,失敬失敬。在下正一门下鸣皋子,见过宗真大师。”
宗真暗自吃惊,心道:“果然是正一门人,不知是哪一代弟子。都说正一教门下乏人,原来还有这等人物。”他见这鸣皋子面如冠玉,让人一见便生好感,戒心也放下了三分,行了一礼道:“不知东华真人与鸣皋真人如何称呼?”
鸣皋子打了个稽手道:“回大师,东华真人是在下师兄。”
宗真心中微微一沉,暗道:“果然是张正言派来的。”他顿了顿,道:“鸣皋真人此番前来,不知有何贵干?”
鸣皋子眉头一扬,道:“大师明鉴,晚辈不敢隐瞒,在下是奉命来寻找一个本门弃徒的。”
宗真眉头皱了皱,道:“东华真人可是要你杀了他么?”
宗真先前接到张正言来信中,除了说那少女体内的朱雀之灵外,信尾张正言还附了一笔,请宗真若是遇上无心,绝不可手软,立时斩杀。宗真佛法精深,万事不萦心,但爱才爱洁之癖纵然再多修为也除不了。当初初识无心,只觉这少年道士虽然身负邪术,贪财好色,但心地却仍十分良善,那时宗真险些为师兄宗朗所杀,也亏得无心舍命相救。按理,张正言已允诺无心重新回山,似乎也已原谅了无心,任他见多识广,也实在不知为什么张正言会前后判若两人,因此他才要无心随自己去龙虎山拜见张正言问个明白。他怕的就是张正言另外派人出来追杀,因此一见到有人施行五雷天心大法便追上来看得究竟,只是这个担心显然成了事实,这鸣皋子八成便是奉命来杀无心的。
果然,鸣皋子脸上极快地闪过一丝惊愕,又打了个稽手道:“大师高明。此事是我本门家事,在下深有苦衷,还请大师海涵。”
宗真见这鸣皋子话虽温和,还没等自己求情,但一口堵得严严实实,心知说不通,不禁暗自叹气,心道:“看来唯有向东华真人自己求情了。幸好我也没说不帮无心逃命。”他行了一礼,道:“既然如此,老衲告辞了。”
他转身正要走,鸣皋子忽道:“对了,宗真大师,此间有封信要请大师过目。”
宗真道:“给我的?”他心中有些生疑,却见鸣皋子从怀里拿出一封信来双手捧到宗真面前。宗真深吸一口气,接在手中,轻轻一掂,只觉轻如鸿毛,也确实只是一张纸而已。他心思机敏,对这鸣皋子也起了戒心,心知江湖上有些人的下毒手法鬼神莫测,令人防不胜防,只是这信既轻,而且也不曾封口,再怎么看也不会有什么异样。他从中抽出信笺,屏住呼吸,双指夹住一角轻轻一抖,生怕会有什么毒粉抖出来。但见那鸣皋子坦然站在面前,动也不动,宗真才略略放下手来,心道:“过虑了,他纵然知道我不容他杀了无心,但正一教是名门正派,也不会出这等下三滥的手段。”
借着月光向那信笺看去,宗真不禁一怔。那信笺上红红的写着什么,纵然不甚看得清,怎么也不像是字。他道:“这是什么?”
鸣皋子凑过头来,道:“唉呀,晚辈拿错了一封。”他从怀里又摸出一封信来,宗真将手头这封信还给他,接过他手上那信。这信仍是轻飘飘鸿毛也似,上面笔酣墨饱地写了几个字,可里面却空空如也。他一怔,正在发问,耳边却突然响起了鸣皋子低低的声音。
是禁咒!宗真只觉一股血腥气扑面而来,大吃一惊,双脚一错,已退后了几步,手掌一翻一沉,喝道:“金刚手菩萨摩诃萨,跋折啰柁嚟!跋折啰婆帝!跋折啰檗帝!跋折啰柁帝!”
这是密宗的护命法门神咒经,号称“刀剑、饮食、毒药、厌祷诸患不能为害”,是密宗至上的防护神咒。他声如巨雷,说到后来,字字几如连成一串,鸣皋子的咒声登时被宗真盖过了。鸣皋子牙一咬,忽地咬破舌尖,“扑”地将一口血喷在先前宗真信笺上,喝道:“斩!”他左手握着那支笛子,手腕一抖,已从笛中抽出一支半尺来长的细剑,一剑割在信笺上。信笺本是宣纸,一触即破,鸣皋子拔出的短剑却锋利异常,可短剑划到信笺上,却是锵然有声,竟似划到精铁之上。他面色巨变,却听得宗真喝道:“邪魔外道,还不束手就擒!”“呼”的一声,宗真一掌已带着千钧之势压下。
鸣皋子所用乃是厌胜术,他先前给宗真的信纸乃是用己血液写成,已施下法术,只消宗真触上,便可将宗真手腕与那信纸合二为一。本来这条计策天衣无缝,宗真也全然没有怀疑,只是没料到宗真行法如此快束,竟然一下使出金刚不坏身法,鸣皋子出手虽快,仍是慢了一步。此时那信笺与宗真的右手已连为一体,斩信如斩人,可宗真的手已坚逾精钢,短剑虽利,仍是斩之不入。一招失手,宗真的反击却已来到。鸣皋子只觉气息一滞,仍是笑道:“果然名不虚传。”身子忽地如化轻烟,顿时在宗真掌下消失不见。
宗真一掌落空,又退后一步,喝道:“你究竟是什么人?”
鸣皋子已退回胡床上,长长吐出一口气,笑而不答,只是道:“宗真大师名列密宗三圣,确是不凡,佩服佩服。”此时那张信笺在空中斜斜飘落,厌胜术并不能持久,沾土即失效。方才如电光石火般过了一招,若非宗真功力精深,只怕便要着了这鸣皋子的道了。宗真不敢大意,脸上仍是平静如常。这鸣皋子身上不带邪气,但所用法术却杂揉邪术,总让他想起无心来。只是这鸣皋子显然功力较无心高出不止一筹,极不容易对付。
信笺眼见便要落地,鸣皋子忽然道:“大师,请再试我一招。”他手往胡床下一捞,一个圆滚滚的东西“呼”地直向宗真飞来。说是暗器,可这暗器也太大了点,那圆球擦着地面而来,卷着地面的落叶灰尘,声势骇人。宗真不知这鸣皋子又要搞什么鬼,心知此人厌胜术厉害,不敢再碰,右手结成军叱利手印,喝道:“唵阿娜步低尾惹曳悉地悉驮啰梯娑嚩诃!”
这是一字顶轮王咒。那圆球如同滚入一团极粘稠的胶水,来势顿时减缓,忽如活物般一跃而起,尘土飞扬。在一片碎叶灰尘中,赫然现出一张脸。
这是个人头!而这个人头竟然正是乃囊寺的丹增和尚!
一见到丹增的头颅,宗真倒吸一口凉气,心头猛地一震。方才见到有人行施五雷天心大法,而这条道正是丹增回寺的必经之路,他知道丹增性如烈火,生怕正一教与丹增因误会而动上手,才急急赶了过来,没想到丹增还是遭了毒手。也在这一瞬间,忽听鸣皋子叱道:“中!”“嗤”一声,宗真只觉一阵剧痛,便如一根无形的钢针刺透了他的手腕,腕上立时出现一个血洞。
鸣皋子攻不破宗真的金刚不坏身法,故意将丹增首级掷出,趁着宗真看到时极短的一怔,突然发出那支短剑。这一剑攻其无备,终于见功。宗真手腕受伤,顿时觉得右手失去知觉,军叱利手印已不能结成。他心知不好,疾退出丈许,尚未立稳,眼前却觉一黑,有个人竟然如鬼影一般疾冲到宗真面前,一拳击中他胸口。这一拳力道极强,“咚”一声,宗真胸前的衣服也被打得片片碎裂,五脏都似移位,那人却也不好受,被震得忽地退后五步,一屁股坐倒在地。而宗真中了这一拳,腕上伤口中鲜血如箭,射出足有三尺许。他大吃一惊,心道:“竟然还有这等人物!”
方才只有鸣皋子那十余个随从还离得甚远,都站在鸣皋子身后,可此人却分明是其中一个。鸣皋子甫出手,此人便趁虚而入,这等身法,天下已是少有。宗真正在诧异,忽地看见此人背后贴着一张黄纸,才恍然大悟,方知是鸣皋子所用的咒术。
对生人用咒术,正邪两派都有。生人贴上符纸后,力量速度都大大增强,但于身体却大为有损,因此正派大多将之纳入禁术,不得随便使用。
鸣皋子忽然喝道:“不要打他身上!”他手一抖,从怀里摸出一叠符纸,喝道:“丁丑延我寿,丁亥拘我魂。丁酉制我魄,丁未却我灾。丁巳度我危,丁卯度我厄。甲子护我身、甲戌保我形。甲申固我命,甲午守我魂。甲辰镇我灵,甲寅育我真!”脚下一错,人如鬼影般绕着胡床闪了一圈,那些符纸已都贴在了那些人背后。那些人原本只是呆呆站着,身上一有符纸,忽地散上,齐齐上前,灵动异常,与先前冲上那人一起将宗真围在当中。
宗真咬了咬牙,左手在右手腕的伤口周围画了个圈,血登时止住了。但这伤口实在太重,手腕已被刺通,痛楚一阵阵抽动,还是止不住。他又惊又骇,喝道:“你究竟是什么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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