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迷了你的神呢。”爷爷道,“他迷住了你,然后好单独把木匠活儿做完。哎,他真心想学木匠呢。可惜你没有收他,他父亲还不允许。哎,没办法咯,到死了还挂念着做木匠。”
“但是他木匠活儿做的真不错。”易师傅赞美道,“这样的手艺已经可以当师傅了,再学一年两年,手艺肯定会超过我。哎,真是可惜了一块好材料。”
我们走到了山脚下,金大爷还在半山腰上折腾。
爷爷朝易师傅招招手,说:“过来,我跟你说个事。这个木床的事情就交给你了。我还有点儿事要办……”
易师傅凑过去,爷爷跟他耳语了一番。然后易师傅点点头,连声说好。
爷爷望了望半山腰的金大爷,感叹道:“该省的可以省,不该省的省了还是会用出来的。自己还白讨了一番忙活儿。”然后,他转过头对我说:“亮仔,你说是不是呢?”不等我回答,他便又抬起脚要走了。
我连忙喊道:“爷爷,不等金大爷下来了吗?”
爷爷头也不回地说:“让易师傅等他吧。你跟我去个地方,我们去办点儿事。”
“哦,什么事?”我马上跟上爷爷的脚步。明知道他习惯性不会先告诉我答案,但是我还是习惯性地问了一句。
于是,我跟着爷爷先走了。易师傅在山脚下等金大爷一起回去。
顺着老河走了一段,爷爷突然问我:“亮仔,你还记得你家里的那根桃木符符吗?就是原来经常插在米缸旁边的那根。我还叫你妈妈经常用淘了米的潲水泼它呢。”
“记得呀,你说这个干什么啊?现在我不是已经过了十二岁吗?那个桃木不在米缸旁边了。我也不知道妈妈把它放到哪里去了。”我纳闷爷爷为什么突然提到那个东西。
即使我自己也经常在米缸里盛米煮饭,但是几乎没有仔细看过那根桃木符。小时候就是这样,既然妈妈会关怀备至地照顾那根桃木符,我又何必关心呢?跟爷爷一起捉鬼也是这样的想法,既然爷爷会处理好所有的事情,我又何必害怕呢?
记得我参加高考的那两天,妈妈两天两夜没有睡觉。她半夜爬起来找到四姥姥,死活把她拉起来,要她陪着一起去土地庙祭拜。高考结束后,我待在外面玩了几天。一回到家里,妈妈就告诉我,爷爷在第三天一大早赶到了我家,问我考上没有。爷爷以为我答完卷就能知道分数,就能知道考上没考上。
妈妈说,爷爷在外面叫门的时候,窗外的雾水还大得很,笼里的鸡还没有睡醒呢。
我听了就感觉自己太不注意父母和爷爷的感受了,考完了还有心思在外面玩耍,却不知道先打个电话给家里报个平安。
现在我身在异乡,每次想到过去他们为我担过的心、受过的惊吓,就会感到温暖而悲伤。温暖是因为小时候有他们的关照和爱护;悲伤是因为我现在长大了却不能为他们做些什么,而我再也没有可以遮阴避阳的庇护伞了。
所以爷爷问起那根桃木符的时候,我仍然漫不经心,心想肯定是妈妈把那根桃木符藏起来了,万一真不见了,爷爷会再给我想办法的。
爷爷说:“我是跟你妈妈说过,等你满十二岁就可以不要了。但是最好还是保存着。我当初应该跟你妈妈说一下的。”
我知道,刚才爷爷见了许易的魂魄,肯定又开始多余地担心我了。为了分开他的心思,我问道:“爷爷,我们是先回家去,还是先跟你去办什么事?”
爷爷恍然大悟一般:“哦,我差点儿忘了!人老了记性也老啦。我们先回家拿个别针,然后再去办事。”他的脚步轻快了起来,越过一个小沟,回身来扶我。也许在他潜意识里还不知道我已经成年了,越过一个小沟不再需要他的帮扶。
“拿别针?干什么?”我在沟的另一边站住,惊讶地问道。
74。
“家里还有别针吗?如果没有,我还要到别人家去借。”爷爷不回答我问的问题,反而问我道。爷爷家里有什么没什么我最清楚了,甚至比奶奶都要清楚。小的时候我经常在爷爷家里翻箱倒柜,因为总能在古老的拉环柜和漆红的檀木箱里找到一些古怪玩意儿,所以我乐此不疲。找到的东西有爷爷读过的古书,有清朝的铜钱,有长了锈斑的青铜锁,等等。经常等到爷爷奶奶干完农活儿回来,见到满地都是我翻出来的东西,奶奶不禁大喊道:“哎呀,我家进了贼啦!”
爷爷马上就抱起几十斤的我,哈哈笑道:“家贼难防啊!我们家出了家贼啦!”
这一点跟撒了尿在家里一样,爷爷不但从来没有因为幼年淘气的我“随地小便”而怒发冲冠火冒三丈,反而嘿嘿笑道:“童子尿撒在家里好啊!好!”这句话极大地鼓舞了当时还在穿开裆裤的我,随便叉开腿就尿。银亮亮的水线将爷爷的家里浇得到处是淡淡的尿素气味。
我想了想,说:“好像舅舅的抽屉里有几个别针。不过现在不知道还在不在。”
爷爷点点头:“那我们回去看看,如果没有了再找家里有读书的孩子的人家去借。”
回到家里,翻开舅舅的抽屉,果然找到了别针。爷爷用红布包了,放进裤兜,然后又带我沿路走回到老河。
走到爷爷来之前突然喝了一声的地方,我们停住了。这早已在我的预料之中。爷爷指着那条田埂说道:“我们顺着这条路走过去。那里肯定还有一个新坟。”
“新坟?不是许易的吗?”田埂确实对着易师傅家的方向。
“不是,易师傅家后的山就是坟山,不只有许易他们那边的人把坟墓弄到这里来。周围好几个村都把坟建在这里。我刚才来的路上就碰到了一个新死的鬼。我骂了它之后,它就返身回到那边去了。”爷爷指着田埂的另一头说道,“所以我想,它的坟应该就在那个方向。”
“哦。”我跟着爷爷走上了窄小的田埂。刚踏到田埂上时,几只青蛙被惊动,“扑扑”地跳进了水田里。夏季的晚上,田野的路上就会有特别多的青蛙蹦来蹦去,特别是田埂上。开始还不知道路面有青蛙,等你走到那里,青蛙一跳起来才发现原来躲着这么多乘凉的青蛙。
天色已经比较暗了,但是还能勉强看清脚下的路。
顺着这条高低不平的田埂走了几分钟,果然看见了一座新坟。这座坟的位置选得不好,几乎是挨着一块水田建起的。
爷爷说:“你看,这座坟前面挨着水田,后面靠着山坡,就只有侧面一条田埂当做路。难怪它会顺着田埂找到我呢。”爷爷评论这座坟墓的地理位置时,就像评论人家的房子坐向一样自然。让我隐隐觉得那个小土包里居住的不是一具尸体,而是一户人家。也许爷爷再走近一些,就会有人出来迎接爷爷和我的到来呢。
爷爷感叹道:“生前何必争太多,死后也不过一寸土地而已。”我知道爷爷说的是那个抠门到家了的金大爷。
我一句话不说,只觉得浑身有点儿冷。
爷爷走到坟墓前面,看了看墓碑上的字,然后说:“你果然才去世不久啊。还是英年早逝,难怪你挂念世上的东西呢。是该吃的没有吃够呢,还是该喝的没有喝够啊?不过,吃了山珍海味喝了琼浆玉液,到了最后还不是一抔黄土?要不就是挂念家里的孩子和堂上的老母亲?放心吧,人各有各自的命运,朱元璋的父兄很早就饿死了,他还不是一样做了皇帝吗?”
爷爷像在劝慰一个心理不平衡的老朋友。他一边劝说,一边把红布包着的别针掏了出来,然后捡起一块石头把它压在墓碑上头。
“别针别针,真的分别。既然已经分别了,就不要再留恋啦!年轻人啊,你刚才追了我一段距离,想要我帮你。但是我又不是阎罗王,不能在命簿上修改你的阳寿。我怎么帮得了你呢?我只有劝你安心地去,化解你心里的苦闷。谁也不愿意离开这个人间,但是真到了要和亲朋好友分别的时候,你也不要牵挂太多,安安心心地去吧。”爷爷拍了拍墓碑,就像平常拍熟识人的肩膀一样。
爷爷在坟墓前面默默地站了一会儿,然后对我说:“好了,咱们走吧。”
我们在田埂上走了两步,爷爷又回过头去看了看坟墓,叹了口气说道:“你就别哭啦。安安心心去吧,啊!”
我拉拉爷爷的衣角,怯怯地问道:“爷爷,那个人还在哭啊?”
爷爷只是道了声:“哎……”
天色真的晚了。不远处的山和树木渐渐失去立体感,仿佛剪影一般薄薄的。有部分青蛙开始呱呱地叫唤了,山脚下的土蝈蝈也跟着唱起了协奏曲。我跟爷爷顺着田埂往回走,边走边说着些闲话。
我们刚从老河回到家里,金大爷马上就找来了。
“哎呀,哎呀,不得了啊!”金大爷一进门就夸张地大喊道。
“又出了什么事啊?”听他这么一喊,我立即紧张起来,以为又出了什么大事。
“幸亏你爷爷厉害!”他竖起了大拇指夸奖道。我吁了一口气。奶奶忙搬了把椅子让金大爷坐下。
金大爷说,他跟易师傅回来之后,易师傅拆开了他的新木床。果然如爷爷所猜的一样,床的挡板内侧居然雕刻了两只大乌龟。原来晚上吵醒他们睡眠的东西正是乌龟爬行的声响。那两只乌龟雕刻得惟妙惟肖,仿佛一惊动它们,它们马上就要从挡板上爬走一样。乌龟的脖子是扭起的,金大爷打开挡板的时候吓了一跳,以为四只乌龟眼正盯着他呢。
“什么以为?它们就是盯着你的呢。”爷爷笑道,从兜里掏出一根烟递给两手抖嗦的金大爷。看来他每想到那两只乌龟就心有余悸。
金大爷摆摆手,从自己衣兜里拿出烟来递给爷爷,说:“抽我的吧,我儿子买的烟呢。我自己舍不得买好烟!”
爷爷呵呵一笑,从金大爷手里接过烟点上。
接下来他们聊的都是一些生活上的琐事。我没有兴趣听,便回到屋里睡觉了。
第二天早上醒来,听爷爷说易师傅已经把木床上的乌龟刨去了。之后也没有见金大爷来找爷爷,说明金大爷晚上睡觉已经安稳无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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