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拍打后脖梗的声音惊动了父亲。老张这些天来为了一个重要的事情搞得很烦心,他同河北那边签订的水泥合同已经汇款去了好几天,一直未见发货,打电话过去催问,对方公司无人接电话,他很想到对方去看一看,但是山山最近学习这么紧张,无法脱身。他是一个老实人,从来没有作过没把握的事,做事喜欢往坏里想,几天来心情总像铅似地沉重,睡觉也不能安稳。他听到山山弄出的奇怪的声响,联想到山山最近的一些反常的举动,有些生气,在床上问:“你干什么?”没有听到山山的回答,便趿着鞋到卫生间来,他看到山山吃力地伏在面盆的样子,搬过山山的肩膀,正要问:“你怎么不说话?”山山像面团似的歪倒在他的身上,鼻子里的鲜血汹涌地向下流淌延伸。
老张扶起山山的身体,责怪说:“要你别熬夜,就是不听,看看,又放鼻血了不是?”山山的身体一点点向下沉着,儿子的体重已经超过了父亲,老张费了好大力气才把山山扶直,让他的头靠近面盆,鲜血如水龙头一样汩汩不绝,他想找一个椅子让山山坐下,可是一松手,山山就面团似地缩到地上,他使劲把山山拖到墙边坐着,连声说:“怎么会流得这样厉害呢?”在屋里转了一圈,找来一团卫生棉赵离是医生出身,家里一直保持着自备常用药品的良好习惯塞住山山的鼻子:“用这个试试。”山山仰起脸,老张用毛巾擦了擦山山的脸,说:“不要紧吧,这个办法比你妈教的管用。下次可不敢再熬夜了。”山山愣愣地看着他,喘息了一会儿,猛地咳嗽了一声,血液又从嘴角流了下来。
“爸。”山山恐慌地喊。
老张按按山山的肩膀:“山山,你别急啊,我出去找车,我们到医院去。”这时候老张还没意识到山山疾病的严重性,只是担心这样流血过多会伤身子,影响学习,他穿上衣服,仍然忘不了拍拍口袋里的钥匙,跑下楼梯,穿过院子,到大街上拦截出租车,可是今天奇怪的是没有一辆出租车经过,他想起楼下住着宣传部司机小王,小王跟他们家关系一直很好的,但他从来没有一次因私事用过小王的车,现在他不得不用一次了。小王的爱人开门,隔着防盗门说小王替卫部长的司机出车,到新城去了。老张呆呆地说:“糟了。”小王爱人问;“怎么了?”老张说了山山止不住血的事,小王爱人说:“现在是早上,哪来的出租呀,快打120呀。”老张这才一拍脑袋,跑回家里,拨通了120电话。这时候,山山从墙边爬了起来,两手撑在面盆边,他已经过最初的惶恐,平静地看着鲜血一串串地向下流淌。
老张在屋里扎撒着双手,一迭连声地说:“这怎么办,这怎么办?”一直到外面响起汽车的轰鸣,他才想起来要带钱的事,等到他慌慌张张地准备好要带的东西,几个穿白大褂的人已经进到了客厅。
到了医院,给山山治疗的大夫仍是前次的外科李主任。他给山山做了最初的处理,从急诊室里面无表情地出来。老张急切地问:“怎么样李主任?”李主任说:“到前面去办住院手续吧。”
“还要住院?”老张吃惊地问:“他快要高考了,不住院行吗?”“恐怕不行,告诉他妈妈了吗?”“还没有。”老张说:“最近她忙得很。”
“那也要让她回来。”
“山山是什么病?”老张心情沉重起来。
“化验以后才能知道,”李主任说,问:“你同赵书记是不是近亲?”“不是,她老家是武汉的,我地道是老城县的人。”老张笑道:“山山的病是跟近亲有关系?”“你的孩子最近经常发烧吗?”“好像也没有,他住在学校里,这孩子贪学习,有小毛病也不轻易说。”
“你们是怎么搞的,对孩子也太不关心了,山山自述他有很长时间有低烧了。”李主任是赵离的老同事,觉得有必要同普通病人有区别,说话可以更随便一些,说:“你们要有思想准备,也许是血液上的毛玻下午做腰椎穿刺。”
“血液上的毛玻”老张重复着这句话,离开医生办公室,昏头昏脑地到住院处办完手续。李主任特殊关照,给他们父子安排了一个单独的病房,让老张陪护。整整一天,老张都处在彷徨不安之中,下午山山去做腰椎穿刺,他在门口电话亭徘徊几次,想给赵离打电话,他面临着一生中最大的重任,他从来也没有这样一个人担着这重任,但他终于没有把电话打出去。
赵离已经同他说过,这几天省市领导同志要来检查工作,不好打扰的。到了子夜,山山的病情得到控制,软软地睡熟了。老张年过半百,接近那种不好入睡的年龄,经这一折腾,睡意全消,越想越觉得有必要同医生讨论一下山山的病情,可是医生已经到值班室去休息了,有两个年轻护士在办公室坐着,老张试探了几次,看到她们神圣不可侵犯的样子,就畏缩着回来,第三次离开的时候,听到有一个护士轻声笑着,说:“这老头儿。”他不知道说的是他还是别人,但这种的笑声包含了对所有上了年纪的人的轻蔑,使他根本再没有勇气去光顾那里。他这样一直等到天亮。
早上起来,护士进来量山山的血压和体温,老张仍然想知道山山的病情,就像一个问路的生人,总希望多问两个人,才觉得可靠。他小心翼翼地看着护士,可是护士一点也不看他,这个护士小姐是市里某局长的令爱,这些日子正在同市委一个领导的公子热恋,自我感觉优越到不允许同普通人搭话的地步,老张跟了出来:“多高?”护士一边走,一边高高地望着走廊尽头,说:“低烧。”老张追着问:“到底是啥病啊?”护士说:“你不要老是当着病人的面问好不好?”老张说:“好好,我不当他的面问了,他到底是啥病啊?”护士说:“可能是白血玻”又说:“你可不能跟病人说。”
老张头嗡的一声,白血病,不就是血癌么?他冲出医院,跑到马路上,在那里给赵离打了电话。
从那一刻起,赵离的命运发生了重要的变化。
省委朱书记是当天下午离开新城的。李天民知道赵离的孩子重病,当即原谅了她的失态,嘱咐吴斯仁搞好新城工作,同时想怎么把赵离的事向朱书记解释清楚,这对赵离是至关重要的,然后要赵离在把省委调查组送出新城边境后立即回经州。
并亲自打电话要市第一人民医院的院长,要他下午在办公室等赵离,把孩子治病的事安排好。
送走省委调查组,赵离逐渐平静下来,在车上,她想也许是这只是一场虚惊,像往常一样,山山正处在长身体的时候,学习这么紧张,睡眠这么少,初夏的天气又这么干燥,总之有很多导致孩子流鼻血的因素,怎么就断言是白血病呢?不知道是哪个医生这么不负责任地胡说。两百公里的路程,赵离的脑子里都是旋风似地刮着这些念头。到了市里,正是下班高峰,小车一路焦急地鸣响喇叭,见空就钻,好在经州是一个小市,交警很少,对领导用车也不那么认真,车子径直开进市第一人民医院,赵离没等车停稳,推开车门跳出来,急步走向外科。
“妈。”山山在床上低低地叫了一声。
“山山。”赵离抚摸着山山的头发,山山经过大量失血,面色更加苍白了,赵离强忍着不安,尽量平静地说:“你觉得好一点了吗?”山山点点头,说:“昨天我流了很多血,这些天我总是头昏昏的,好像在发热,不过今天好了,是不是我的血太多了?”“没事的。”赵离安慰道,“你要好好休息。”
“我怕。妈。”
赵离扭过头去,有两滴晶莹的泪珠甩了出去。她不愿山山看到自己在流泪,向门口走去,老张小心地跟在后面,试探着问:“你上哪儿?”赵离没有理他,在她看来,山山得了重病,全是他的错。
她一直走进院部办公楼,几个院长、外科李主任、还有内科主任还在办公室等待她。这些人大都曾与她共过事,彼此免了客套。院长向李主任示意,李主任说:“赵书记是我们的同行,我直说了吧,根据诊断结果,基本可以确认山山患的是白血玻不过也可能不是,医疗上出现的生命奇迹是完全可能的。
这要等待进一步的诊断。”
赵离无力地坐到椅子上说:“真希望不是,怎么会得这种病呢。”
院长说:“白血病的原因有很多呐,可能是与C型RNA肿瘤病毒感染有关,也可能是长期接受X射线,或者是使用了氯霉素之类的药物。当然,赵书记是知道这些的,我没必要多介绍了。”
赵离说:“我想知道治疗方案。”
李主任说:“治疗白血病,目前通行的是联合化疗,但是效果不够理想,最可靠的是实行骨髓移植,使病人恢复正常的免疫机能,国外已见大量报导。”
赵离苦笑了一下。国外是什么地方,对他们来说不是太远了吗?“不过国内已经在开展骨髓移植手术,我从一个什么资料上看到,北京最近建立了中华骨髓库,这是挽救山山的惟一途径,我看还是转院,在大医院做确切的检查,在那里治疗。”
赵离说:“那么我们明后天就上北京,不知山山的身体现在能不能长距离坐车。”
李主任说:“抽髓后有些疼痛,不过坐车不会有什么问题。”
院长说:“北医大附属医院血液科有我一个同学,我这就同他联系,让他安排最好的医生为山山看玻”赵离回到病房,对山山说:“山山,妈妈要同你好好谈一谈。”
山山问:“我的病很重是吗?”
“不是。”赵离说,“你知道,经州是一个小城市,医院的条件有限,对有些病不能够确诊,我想要你到北京去做一次检查。这是对你负责,你说这样好不好?”山山问:“我们马上就要高考了,到北京去,要是误了高考怎么办?”赵离说:“到北京正是为了节省时间。那里的医疗条件好,如果需要治疗,也会好得快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