部。见了他们,不安地搓着手,张开不设防的嘴巴,大舌头好笑地在里边搅动,含含糊糊地说了一句什么,赵离没有听懂,但能理解那是欢迎的意思。村长的老母亲已经九十多岁了,牙齿倒比儿子多了几个,伸手捉着赵离的手,用一种大异于新城县城的方言说:“菩萨,我活了这么大的岁数,没见过有这么好看的闺女,你今年有二十几了?四十多了?哪儿像哦。观世音下凡,观世音下凡。阿弥陀佛!”这么多年来,赵离头一回听人喊闺女,又被说成是二十多岁的观音大士,倒搞得很害羞。听说县上来了大干部,村落里的人晚饭后都来串门儿,蹲了一地,问他们的话,他们似乎只会笑,低头抽烟管。
赵离转问几个扭成一团的女孩儿,女孩们更是羞涩地往一处挤,笑得不可开交。夜里赵离就宿在村长家。
山里没电,习惯早睡,夜里赵离躺在床上,四周漆黑得宛如混沌未开,可以闻到一种发霉而咸香的味道,伸手摸摸床下,垫着一种柔软的叫不出名的干草,屋梁上悬挂着几块腊肉,刚才嗅到的混合味道就是干草和腊肉发出的。侧耳细听屋外,只有一丝丝山风细语似地吟唱,偶尔传来几声不知名的鸟叫。完全是另外一种生活感受。走了一天路,原以为疲劳正好做催眠的良药,哪知道浑身只管酸痛乏力,手脚搁哪儿都不合适,大脑却清楚得厉害,辗转反侧,无法入眠,把能记得起的事情一点点地回忆。仿佛想生活本来有很多样子,这里的人一辈子没有走出过大山,他们一样过得很幸福。当县委书记是一种人生,在这里做农民不也是一种人生么?正想着,听到地响声,不禁一阵紧张,睁眼一看,原来是村长的老母亲,老太太摸到赵离跟前,赵离紧张得一动不动,黑暗中能感到她的注视,老太太把赵离的薄被掖掖紧,口里自顾说:“山里夜凉,六月天也不能忘了盖被袱哩。”
赵离的那点紧张全化作感动,自从母亲去世以后,快三十年了,没有谁这样为自己掖过被子。又想起了当女孩时的种种情状,后花园里的丁香树和木槿,同学们的夏令营。仿佛有谁齐头拉过来一只大布幔罩住了她,渐渐地滑入了梦乡。
明天早上醒来,几多天来头一回睡得这么香甜,叠积卷曲的倦意和郁闷全像熨斗熨过一样平平贴贴,惟有两腿微酸,反而透着一种快意。早饭就着酸酸脆脆的腌盐菜,一口气喝了两大海碗红薯稀粥,边吃边向老村长问了一些计划生育和群众收入的事情,放下饭碗,才发现胸前背后都湿了。
上午和几名干部一起到村办小学去看望陈老师。村小学在村子下面,一溜三间黑瓦屋,两间作了教室,一间用秫箔隔起,作为教师办公和生活的地方,赵离等人进了教室,里面七高八低的几排桌凳,十来个大小不齐的学生,有的高声诵读,有的俯首作业,陈老师正在弯腰对一个小女孩低语,看到赵离一行人进来,离开女孩儿―――到底是见过世面的―――伸手同众人一一握过,那些小学生都扭过头来窃笑。陈老师指着一个大些的学生说:“头一节自习,你负责。”带赵离进了里屋。赵离看到沿门边砌了一个矮矮的锅台,靠锅台摆着一桌一凳,桌子兼作办公和切菜,因为上面放着小书架和砧板。秫箔墙上贴满了年画和课程表之类的表格,沿里墙放一张木床和一只旧木柜,除此别无长物了。陈老师有些难为情地说:“凳子不够,坐床上吧,我来烧点水喝。”乡党委书记说:“你别忙了,赵书记来看看你。我们说说话吧。”
赵离问:“现在多少学生?”陈老师说:“有十五个,分四个年级。今天有一个生病没来,暑期要给他补课。”赵离问:“村里孩子都能入学吗?”陈老师说:“现在都能了,不过要一家一家地动员。他们一般读到四年级,能认字打算盘就可以了,也有到山下完小接着读的。”赵离问:“你一人教四个年级,课程怎么安排呢?”陈老师说:“一般是第一节课三四年级自习,先教一二年级,一年级听讲,二年级就做头天作业。第二节课教三四年级,也是这样。开始有些难,经过这几十年,慢慢习惯了。”赵离问:“学生住得最远的有多远?”陈老师说:“我这村有一百八十多口人,除了村部大陈市有十几户人家,别的都零星居住,最远的有二十多里路,看,那两个三年级学生就是。”赵离说:“他们这么远不害怕?”陈老师说:“怕!一二年级时都是我送,背了这个,那个在地上走,走累了再换着背。夜里就在他们湾子里歇,早上再跟他们一起来上学。不过现在好了,儿子成了家,我女人来了,起了伙,学生们和我一起歇,睡在教室里,星期六才回去。不这样,他们爹妈不同意上学呀。”赵离激动地对大家说:“陈老师从五八年就开始在村里教书,几十年扎根深山,教书育人,光接送学生就走了几十万里。什么叫经州精神?这就是经州精神!我们到哪儿去找英雄模范?他就是英雄模范!要是我们的干部都能像陈老师这样工作,新城还有什么事情办不好呢?”乡党委书记有些赧然地说:“陈老师在我们乡,首先是我们乡全体干部职工的学习榜样。”赵离说:“你两年都没有来大陈市了,怕走路,小脚女人!”乡党委书记不安地倒腾着脚,说:“以后一定改正。”
赵离问乡党委书记:“这里为什么叫大陈市?”乡党委书记说:“可能这里过去姓陈的多吧。”
陈老师说:“不是。说起来还是跟我有关系。原来这个湾叫黑沟,五八年‘大跃进’,我跟着伐木队进了山,天阴下雨时帮群众扫盲,老老少少一起教。后来伐木队下山,老村长说村里的伢子们想接着读,我就留了下来。再后来办起了小学。”
赵离插话说:“你在这里搞了几十年,就没想到下山过?你是怎么想到要留下来的?”陈老师说:“开始也没想到能干这么久,只说一年半载就下去的,谁晓得一搞二十多年。中间有几次就要离开了,没有人能接,看到这些伢儿们,不忍心走,又留下来了。”
大家连连说:“老实话,老实话。”
陈老师继续说:“五八年办起了小学,叫啥名字呢?黑沟小学,不好听,黑沟,土匪窝似的,再说很快进入共产主义了,人人都在天堂里过日子,我就想,有一天黑沟要是建成大城市就好了,跟乡亲说,就把地名改成大城市。再到后来地名普查,乡上的人说,哪有叫这个名字的,就改你那个陈吧。”
赵离说:“我觉得这个名字好,反映了山区人民的美好愿望,又有你一个陈字,这是一个丰碑,是对你最好的褒扬。总有一天,我们这里的群众都要过得像大城市那样,不,比大城市更好,大城市没有你们这样好的风景和空气,还有水。”
老村长张开瘪嘴,笑着说:“那倒好哩,帮你的金口,我们就等那一天了。”
赵离说:“我今天带来了苏区办的同志,老陈,今天到大陈市,也是你陈家的光荣,你有什么表示呀。”
苏区办陈主任说:“我们听书记的。”
老村长说:“我们村要是通电通汽车就好了。”
赵离笑道:“你这里离林场有四五十里路,通车是一项大工程,不是苏区办能解决的。我来的时候看到小河的落差很大,可以通过办小水电,解决照明问题。今天没有带电业局的人来,回头跟你们书记乡长找他们去。”
陈老师高兴地说:“通了电,学生晚上做作业就不用同人争灯火了。我们这里买煤油还要下山,到了晚上,大人要灯纳鞋底,小伢要灯作作业,闹矛盾。”
赵离问:“陈老师有什么困难吗?”
陈老师退后一步,摇着手说:“没有没有。”
乡党委书记说:“赵书记在这里,你尽管说吧。”
陈老师说:“没有没有,真是没有。”急得脸都红了。
大家也就不再说了,又扯了一阵闲话,陈老师的爱人从外面回来,这是一个十分高大健壮的妇女,她一进来,屋子更有了一种拥挤的感觉,她见到屋里坐满人,先是愣了一霎,紧接着就高声大嗓地说:“领导都来了?陈老师你咋也不倒水喝?他这个人呀,晕头晕脑,除了认得几个字,啥也不会。”她叫丈夫为陈老师,听起来很有趣,一看就是个精明能干的女人。
她不听大家劝阻,推开陈老师,坐到灶台前刷锅、烧水,屋子里立即弥漫起呛人的炊烟。
赵离望着炉膛,觉得眼前这个热情的女人就像呼呼叫的火焰,笑道:“多亏你这个贤内助哇,陈老师才做出这样大的成绩。”
“算了吧,哪有啥成绩呀。几多年叫他回去,他就是不肯,饥一顿饱一顿,几十年过的啥日子,直到头二年接下儿媳妇,我可怜这个老东西,才搬了来,这不,儿子也要得儿子了,要我回去照顾孙子,我正为难着呢,怕走了,他和学生们吃不上饭。”
乡党委书记说:“那你把家也搬来,不就成了。”
“我才不到这里,我们湾就在公路边上,田平路宽的,除了他个傻子,谁会到这里来。搞了二十多年,连个公办还没搞上。身体也垮了,到老了还得靠我儿养活他。”
赵离吃惊地问:“还是民办,这些年不是总有转公办的指标吗?”陈老师不好意思地说:“我只有初中肄业程度,不够条件。
几次都没转上。”
赵离点点头,因为涉及到政策,不好胡乱表态,只把这事记在心里。大家又叙了一阵闲话,等到陈老师爱人把水烧开,一人一碗,满碗都是烟火气,大家看到赵离喝得很甜,也都勉强喝了半碗,这才同陈老师夫妇告别。赵离在回去的路上,一边爬坡,一边还不停地感叹。到陈老师不过五十多点的年纪,已经头发斑白,面容苍老,腰弯背驼,谁知道这些年来他吃了多少苦呢?一个民办老师,报酬低微,他是凭什么精神支撑下来的?比起他来,我们不是缺点什么吗?下午围绕着山区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