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么只重包装,不管内涵,生意又做得起来吗?”在一旁的敏贞忍不住说。
“当然要包装和内涵两者并重了。”他对她笑着说,露出一口白牙,彷佛很意外她会主动开口和他说话。
敏贞将两眼一垂,心里想,冯家人最会做表面功夫,天天讲虚礼,哪懂得什么叫内涵?要把那一套用到生意来,会成功才怪。
“你再找些资料研究一下。”哲夫不置可否地说,随后又拿出一份文件,“这是‘耕者有其田’政策下,我放弃祖产地契所得的台泥股票,薄薄几张纸总没有土地实际,今年还被召去台北的三军球场开什么股东大会,在场七万多个人,搞得清楚的大概没有几个。”
“我也不太懂什么叫股票,”绍远说,“不过,这和政府提倡工商业有关系。不是有些人放弃茶厂、米厂,随政府去做纺织、石化业吗?”
“我听过这些,光是纺织业就有不少人反对,说台湾不产棉花,如何设厂?结果经济部长气的说:日本和英国也不产棉花,为什么就可以发展纺织工业?”
“这话很有道理。姑丈若想另外找投资,工业是比农林业有前途。上次我们到桃园,永业叔公好像很有兴趣,说工商合并才能赚钱,他能卖布,也能做布,肥水不落外人田。”绍远说。
一听到他提“永业叔公”,敏贞的耳朵就竖得尖尖的。他脸皮可真厚,那是她朱家的叔公,与他冯家何干?竟敢信口乱叫,真是不知羞耻!
“台北的纪伦伯和纪仁叔也有这个意思,他们说制茶这一行愈来愈难做了。”哲夫说。
“是呀!我有和他们谈过。”绍远点头说。
什么?绍远连邱家都攀上关系了?敏贞心尚未定,就听哲夫进一步夸奖绍远说:“我就是喜欢你这一点,肯看、肯学、肯做。每个人都对你赞不绝口,说你年纪轻轻,就那么有理想、有抱负,真是难得。这么一来,我更要栽培你、送你进大学不可了。”
“做生意实际学就可以,何必上大学呢?”绍远忙说,“何况一读四年,要花不少钱,别人会说闲话的。”
“什么闲话?我这个人完全是以才取人,绝不偏袒。以后秉圣和伟圣若行,我也给他们念大学;不行我干嘛浪费这些钱,一切都是为黄记的未来着想。”哲夫顿一下说:“我们不是早讲好,你去参加明年第二届大学联招吗?怎么又三心二意了?这样子准备会来不及的。”
“姑丈,我已经欠你们黄家太多了……”绍远说。
“胡说,什么你们我们的?这些年我早把你当自己的儿子了,你这样我会生气的。”哲夫说,“而且我放在你身上的钱可是最好的投资,以后都会加倍收回,根本没有欠不欠的问题。你若拘泥在这种保守的欠债还钱观念里,又如何在商场上打滚呢?”
一旁的敏贞一连看错好几个数字,她觉得绍远这番话就是说给她听的,意思是并非他赖着不走,而是黄家硬留住他、强迫他接受一切的。她几乎听不下去。想找藉口离开。
这时门轻轻推开,敏月走了进来,她的脸被冷风吹得像富士苹果般红通通的,笑容中两个浅浅的梨涡,充满了青春气息。
“还在忙吗?”她向着绍远说:“你忘了今天要教我的班级打棒球吗?”
“已经三点了吗?我都没注意到,真对不起。”绍远忙站起来说。
“这么冷的天还打什么球?”哲夫皱眉问。
“阿爸,这比坐在屋内更能御寒呀!”敏月笑着说。
望着姊姊和绍远双双离去的背影,敏贞突然很不舒服,她知道此刻再也做不下任何工作了,正想告退,玉满和秀子又出现。
“敏贞呀!阿嬷眼花看不清,你看这蓝毛衣配什么花色好?”玉满一进门就对孙女儿说。
敏贞眼看走不成,只有过去扶玉满坐下,并帮她看那本厚厚的日文毛线书。敏贞因受过三年日本教育,还略懂一些浅显的日文,但最主要的是她对配色花样的敏感度,及对女红的好手艺,便她成为姑婶姊妹中的顾问。
玉满打给秉圣的这件毛衣,有一半是敏贞的功夫,到了胸口又要添不同的图案了。
“阿笑婶走了吗?没给敏月碰见吧?”哲夫抽着烟斗问秀子。
“怎么没碰见?敏月不会摆脸色,但我知道她心里不高兴。”秀子也坐了下来。
“这次又是哪一家来提亲?”哲夫问。
“隔壁镇王老师的大儿子,听说在台北念师范学院,快毕业了。他当老师,敏月也当老师,很速配的。”玉满说:“就怕敏月又不满意了。”
“敏月这孩子向来随和,怎么拣人拣得这么厉害,个个都有意见?”哲人转向敏贞说:“你姊姊没有在外面交什么男朋友吧?”
“没听她提起过。”敏贞回答。
“我们黄家一向开通,婚姻自由,若有,一定要叫她带回来看看,偷偷摸摸就不好了。”哲夫抽一口烟说。
秀子看了玉满一眼,玉满很从容地说:“你天天只看外面,有没有看到家里头呢?现成就摆了一个在那里,你怎么没有注意到呢?”
“阿母说什么,我实在不懂。”哲夫笑着对母亲说。
“绍远呀!”玉满摇摇头说:“就许你每天放在嘴边夸,就没有想到女儿也会喜欢他吗?”
“敏月和绍远?”哲夫非常的意外。
敏贞则如遭当头棒喝,她的惊讶不亚于父亲,而且吓得将一团红毛线球跌落到地。难怪她刚才看到他们并肩出去的样子会感觉到异样,这令她的胃部更是翻搅得厉害了。
藉着检线球,她隐藏自己的失态与无措。昏乱中,她又听见哲夫说话,声音是高兴的:“敏月和绍远?我怎么没想到?大概我一直把心放在绍远的前程上,没顾到他的婚姻,毕竟他才二十岁而已。不过,这真是个好主意,他们两个天生的一对金童玉女,不送做堆也太可惜,就不知道他们是否彼此有相爱呢?”
“绍远当然是爱啦!敏月论貌有貌,论才有才,绍远都称赞好几回了。”秀子毫不犹豫地说,“你下次细心看,他的一双眼晴全在敏月身上,敏月要什么,他不是马上有求必应吗?”
“那他还真会瞒我,我还以为他的一颗心都放在生意上呢!”哲夫笑着说,“那敏月的意思呢?”
“那还用说?这女孩是我一手带大的,她的心思我最清楚。”玉满说,“若不是为了绍远,她哪会拒绝一间又一门的好亲事?”
“那就太完美了!一来敏月不用离开家,嫁到别处去;二来绍远成为我的女婿,等于半子,我可以名正言顺栽培他,他也不怕人言可畏了。”哲夫想一想又说:“不过,绍远还有四年大学要念,现在结婚又太早……”
“可以先订婚呀!一旦定了,心也安了,这个女婿就跑不掉啦!”玉满深知儿子的心意,能找到绍远这样的女婿,也是黄家之福。
“我大哥说,黄家对冯家恩重如山,我们都是知感激的人,阿母和哲夫若欢喜,绍远招来人赘他都愿意。”秀子又进一步讨好说。
“那样更好了,第一个男孩子姓黄,我就可以早早抱曾孙了。”玉满开心地说。
“阿母,我的意见是何必招赘呢?我们黄家并非没有子嗣,且入赘毕竟有伤尊严,冯家舍得委屈绍远,我还舍不得呢!”哲夫说。
“你看,我猜得没有错吧!哲夫疼你侄子的心,连你大哥都要自叹不如呢!”玉满对秀子说。
敏贞呕着一口气就阻在胸臆中,她要假装平静,于是忍得牙齿、肌肉都痛了。她无法再忍,颤抖地把毛线篮放在桌子上,用最大的抑制力说:“我不舒服。”才说完四个字,她就冲出去,经长廊到院子,差点撞到正在腌酸菜和做菜脯的金嫂。那些酸味和腐味更刺激了她的鼻子,她捂着口,一到竹篱后的茅厕坑就哗啦啦吐个不停。
“怎么啦?”金嫂跑过来问。
敏贞按着喉咙,上气接不了下气。
“是不是吃坏肚子了?”玉满拄着拐杖到院中,“我叫阿娥去拿些胃散和征露丸。”
敏贞回到厨房吃药,玉满和哲夫都担心地问东问西。秀子当然不会错过表现的机会,但她说的每一句关切话,都让敏贞病得更重。
秀子是故意的,敏贞想,秀子很清楚她呕吐不是肚子痛,而是因为恶心冯家。冯家处心积虑送了秀子进来,现在又是绍远,这两个人很快就会吞噬掉黄家,而这背后还不知有多大的企图呢!
天呀!敏月和绍远……太可怕了!他们若结婚,这世上还有天理可言吗?母亲死后若有灵,又怎能让这种仇者快、亲者痛的事情发生呢?
她必须去问母亲!
在床上实在躺不住,她便悄悄溜出门,行经后院,看相思树旁的山茶开得艳红,这是惜梅姨特别由阳明山苗圃买来的,她很快地摘了几朵。
这些花是父亲的宝贝,他若要寻,就到母亲的墓前来吧!他应该忏悔,才八年,他就忘了爱妻的死,扶秀子为正室又生了二子,现在还想把敏月嫁给绍远,这不就像中了冯家的迷魂药吗?还有祖母、姊姊。
她急急赶路,走到小学才想起敏月和绍远带学生在操场打棒球。她由教室后面迂回绕着,可以听到小朋友的欢闹声,夹着敏月的娇笑和绍远低沉的嗓音。
曾经有一阵子,她很爱看绍远打棒球,他挥棒准而有力,跑起来像风,每次光脚滑回本垒,她叫得比谁都大声。她一直以为他是为她而表演,其实真正是为敏月吗?
不!她不能再想,绍远对她一点意义都没有,他只是可怕的敌人、邪恶的魔鬼!她一出了学校,就开始狂奔,彷佛有凶神恶煞在后面追一样。
她一口气跑到墓地,气尚未喘过来,就被眼前的荒凉景象吓到。树草枯了,天色苍白,那种绝对的寂然闭塞,像是隔离在生命和季节之外。
她把山茶花放在墓碑前,齐齐三朵,鲜红对阴阴的灰,恍惚祭祀的血。她——抚着黄朱宽慧、黄中圣、黄立圣的名字,忍不住控诉着:“你为什么要死?死了就注定要被人遗忘。阿爸不记得你,阿姨、姊姊、惜梅姨都不记得你,他们只看眼前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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