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去打电话给大桥管理处,”麦威里说。
我跑向马路钻进我的车,使劲追赶那部旅行车。等我开到大桥最近这端的时候,右线的几条车道已经开始排长龙。那部旅行车停在一条车道的最前头,里面一个人也没有。
我看到苏珊人在桥上,跟那小男孩手牵着手朝缆架塔跑去。一个穿着公路警察制服的胖子在他们后面一段距离处颤扑扑地追赶。
我跟在他们后面,拼命往前跑。苏珊回头看了一下,放开龙尼的手,攀过栏杆,又继续跑。我不安地闪过一个念头,觉得她已经准备孤注一掷;随后就看到她金亮的头发在栏杆顶上飘扬。
那个公路警察在没赶上她之前就停下来了。小男孩在他后头走走停停,一等我出现,马上转身往我这里奔来。他看来像个小顽童,脏兮兮的脸,穿着过大的毛衣和短裤。
他对着我有点不好意思的笑笑,仿佛他做了逃课之类该受罚的事情,却被我述了个正着。
“嗨,龙尼。”
“嗨。你看,苏珊在干什么?”
苏珊双手攀住栏杆,整个身体往外倾斜,村在她身后的是灰黑的夜色。她背后的车墙愈堆愈厚,闪烁的灯光摇曳不定,像是有人正要放火烧大楼似的。
我紧握着龙尼冰冷的小手,朝苏珊走过去。她瞪着我,看不出有丝毫认识我的印象或兴趣,仿佛我属于另一个族群,那种已经超过二十岁的族群。
那位公路警察转头对我说:
“你认识她吗?”
“我知道她是谁,她的名字是苏珊·葛兰多。”
“我听到你在说我,”她说。“不要再过来,要不然我就跳下去。”
那位穿制服的警察往后退了好几呎。
“你叫他再退远一点!”她对我说。
我把她的话转告他,他又往后退了几步。她瞪视我们的目光现在多了几分兴趣,好像我们是一个能够任她随兴摆布的道具。她的脸除了那对骨溜溜的大眼外,好像全都僵掉了,而且她的声音听不出高低:
“你们要把龙尼怎么办?”
“带回他妈妈那里。”
“我怎么知道你会把他带回去?”
“你可以问他。龙尼认识我。”
那小男孩提高了声音:
“他让我喂他的鸟吃花生。”
“原来你就是那个人,”她说。“他一整天都在讲这件事。”
她对他露出一个微弱而纵容的笑容,好像她自己已经脱离了这些幼稚玩意。
可是从她紧抓着栏杆的苍白手指和飘散的金发看来,她自己其实也是半像小孩半像鸟般栖息在高枝上。
“要是我爬下来,你们会怎么对付我?”
“我们不会对付你。”
好像根本没听到我的话似的,她接着说:
“会开枪把我杀掉?还是把我送去坐牢?”
“都不会。”
“那你们会怎么做?”她又问了一遍。
“带你到一个比较安全的地方。”
她摇头摇得好沉重。
“这个世界没有安全的地方。”
“我说的是,‘比较’安全的地方。”“那你带我到那里去以后,会对我怎么样?”
“不会怎样。”“你这个卑鄙龌龊的骗子!”
她头偏向一边,转头往下看,想要看穿我的谎言和她深沉的愤怒。
大桥靠近旧金山市的那一端,巡逻警察的拖吊车映入我眼帘。我用双手打了一个大手势,那个公路警察照做了一遍。拖吊车慢下来,刹了车停在那儿。
“下来吧,苏珊。”我说。
“对嘛,”尤尼说。“下来嘛,我好怕你会掉下去。”
“我已经掉下去了,”她的语调酸苦。“我已经无路可走了。”
“我会带你回你母亲那里。”
“我不要见她,我永远也不要跟他们两个住在一起。”
“那就跟他们明讲,”我说。“你已经够大了,可以跟别人一起生活了。你大可不必僵在那么高的地方来证明这一点。”
“我喜欢在这么高的地方。”可是过了一会儿,她又说:“你说什么别人?”
“这个世界上到处都是别人。”
“可是我害怕。”
“你经过了这么多事,还会害怕吗?”
她点点头,然后又往下看。我真怕我把事情弄砸了。
可是她只是在跟那根高枝说再见。她攀着栏杆爬了回来,然后靠在栏杆上休息,呼吸又浅又急。尤尼朝她走去,一只手牵着我的,另一只手牵起她的。
我们一起走回桥头时,麦威里跟他的助手正在跟当地警察说话。麦威里在他们面前说话大概有点分量,他们记下我们的名字,问了几个尖锐的问题,就把我们放了。
第28章
第28章
麦威里带龙尼到旅行车上。我真不愿意让那男孩走出我的视线,可是我又想把握机会,在苏珊见到她父母之前先问她一些问题。
我启动车子的时候,她只是呆坐着。刚才把她追出行人道的公路警察正在指挥交通,拦住北上的车流。他看着我们一一离开,似乎也松了一口气。
她带点警觉地说:
“你要带我到哪里去?”
“到爱伦家。你不是想去那里吗?”
“大概吧。我爸爸妈妈在她家,对不对?”
“他们前脚才到,你就到了。”
“你不要告诉他们我想跳海,好不好?”她低声说。
“你很难瞒住他们的,什么事都瞒不了的。”我停了一下,让她自己想通。“我还是不明白,你为什么要没命的逃呢?”
“他们在桥头拦下我,不让我开过去,还对我大吼大叫,问我一大堆问题。你也甭想问我问题,”她上气不接下气地说:“我可以不回答。”
“没错,你可以不回答。可是如果你不告诉我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我真不知道谁能告诉我。”
“你说的是什么时候的事?刚刚在桥上的事吗?”
“昨天在山上的事。你跟史丹·卜贺带着龙尼到山上去做什么呢?”
“是卜贺先生要我去的。那个姓席纳的人跟他说过我——他把我在失去理智时讲的一些话告诉他。”
“什么话?”
“我不想再提,我连想都不愿意想,你不要逼我说!”
她的声音里有种狂乱的讯号,我慢下车速,眼角留意着她。
“好,我不逼你说。那你为什么星期五到卜贺先生家里去呢?是不是艾尔叫你去的?”
“不是,是杰瑞出的主意。他说我应该去找卜贺先生谈一谈,我就去了。然后星期六早上我们就到山上去了。”
“去做什么呢?”
“我们想去看看有没有东西埋在那里。”
“东西?”
“一辆红色的小车子,我们是坐一辆红色小跑车上山去的。”
她的声音变得忽高忽低,起伏不定,听起来好像她的心智已经退化,或是转换到另一个时空去了。我问:
“你说的‘我们’是谁?”
“我妈咪跟我。可是我不想谈后来发生的事,那是好久以前的事了,那时候我神智很不清楚。”
“我们现在谈的是昨天早上,”我说。“史丹挖土是为了找一辆车?”
“对,一辆红色的小跑车,可是他挖得不够深。”
“后来怎么了?”
“我也不太清楚。龙尼说他要小便,我向卜贺先生拿了钥匙,就把他带到山上木屋的厕所去。然后我听到卜贺先生大叫,我以为他在叫我,就跑出去。我看到卜贺先生躺在泥土里面,他旁边站着一个人——一个留着黑胡、嬉皮长发的男人。他拿着锄头对着卜贺先生砍。我看到卜贺先生背后流血了,我眼前变红了,然后就是树底起了火,我眼前又是一片橘色。那个人把卜贺先生拖到洞里去,把土铲到他身上。”
“那你怎么办呢,苏珊?”
“我跑回去找龙尼,然后就逃掉了。我们偷偷从小径爬到峡谷下面,那个人没看到我们。”
“你说得出那个人的模样吗?他很年轻还是有点年纪了?”
“我看不出来,他离得太远了。而且他戴了一副很大的黑眼镜,是那种折叠式的,所以我看不清楚他的脸。不过他一定很年轻,头发这么多。”
“可不可能是艾尔·席纳?”
“不可能,他没留长发。”
“要是他戴假发呢?”
她想了想。
“我还是觉得不是他。不管是不是他,我都不想谈他。他说要是我提到他,他会杀了我。”
“他什么时候说的?”
“我说过,我不想谈这件事,你不要逼我。”
一辆车经过我们,车灯照得她脸色惨白。她转过头去,仿佛那些车灯正在搜寻她的秘密。
我们弯进了汉文路口。我将车子开进人行道,停在树阴底下。苏珊紧靠着车门,蟋缩在那儿。
“离我远一点,”她边说边发抖。“你不要伤害我。”
“你为何认为我会伤害你呢,苏珊?”
“你就跟那个姓席纳的一样。他说,他只要我说出我记得的事就好,可是他把我推倒在那个又脏又旧的床上。”
“在山上木屋里吗?”
“对,他伤害我,他把我弄流血了。”她的目光穿过我,望进我身后的暗夜,仿佛我只是层云雾。“有个东西‘碰’的响了一声,我看到他头上在流血,一大片红色。妈咪跑出门外,就一直没有回来,她一整个晚上都没有回来。”
“你这是在说哪一天晚上?”
“就是他们把他埋在大枫树旁边的那个晚上。”
“那件事不是发生在白天吗?”
“不是,是在深夜里。我看到树丛里有灯光照来照去,那是一种很大的机器。它的声音好吵,像怪物一样,我好怕它会把我抓去埋起来。可是它不晓得我躲在那里。”她的声音退化成童言重语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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