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朝他走过去,走进大枫树下有如骸骨的阴影里。雾蒙蒙的月亮栖在树顶上,被黑色的细枝分割成一段一段。那个大块头用魔法师般的快动作,从他的胸袋里拿出一盒香烟,直伸到我面前。
“抽烟吗?”
“谢谢,我不抽烟。”
“你的意思是你不抽香烟。”
“我戒烟了。”
“那你抽不抽雪茄?”
“我从来就没喜欢过雪茄,”我说。“你在做调查吗?”
“也可以这么说。”他大笑,露出好几颗金牙。“小雪茄呢?有些人不抽烟,可是抽小雪茄。”
“我知道。”
“你说你在找几个人,这些人当中有人抽小雪茄吗?”
“好像没有。”话才说出口,我就想起来,史丹的确抽小雪茄。“为什么问这个?”
“不为什么,我只是好奇。”他朝山边瞧了瞧。“那边的火开始移动了。我不喜欢这阵风的感觉,有焚风的味道。”
“今天一大早风是朝南边吹的。”
“听说是这样。你是从洛杉矶过来的吗?”
“没错。”他好像有的是时间,可是我已经厌烦了跟他鬼扯。“我名叫亚契,我是有照的私家侦探,是卜贺家请我来的。”
“我刚才也这么想。我看到你从马厩里走出来。”
“史丹·卜贺的车停在里面。”
“我知道,”他说。“你要找的人当中,也有他吗?”
“对,他是其中之一。”
“我能看你的执照吗?”
我把证件拿给他看。
“啊,我大概能帮你忙。”
他摹然转过身去,在树丛间沿着一条辙痕累累的小径往前走,我在后面紧跟。我脚下的树叶干得很,走在上面好似踏在早餐的玉米谷片上一样。
我们来到树丛间的一块空地。原本拱罩着这块地的高大枫树有一截已经被烧掉了,焦黑的树干以及树后面的灌木还在冒烟。
这块空地的中心附近,有个直径大约三四尺的洞。洞旁有一堆土和石头,上面直直立着一把铲子,土堆的一旁,则有一个尖头锄摆在地上,它锋利的尖顶好似蘸上了深红色的漆。我强迫自己低下头去看那个洞。
洞不深,一个男人的尸体像个胚胎般蟋曲在里面,脸部朝上。我认出他红白条纹相间的运动衫,那已经成了他入殓时的礼服。虽然泥土塞满了他张开的嘴,又黏附在他眼睛上,我仍认出那就是史丹·卜贺。我说那就是他。
那个大个子默默站着。
“你知道他在这里做什么吗?”
“我不知道。不过我相信这块地属于他家的农场。你还没有跟我说你在这里做什么。”
“我是森林服务处的人。我叫做乔·凯西,在这里想找出起火的原因。不过,”他有意加上一句,“我想我已经找到了火源了。火好像就在这块地附近突然烧起来的。我找到‘这个’,就在那里找到的。”
我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离我们站立所在的几呎远处,有一块烧过的地面,地上插着一个黄色的塑胶牌子。随后他又取出一个小铝盒,打开盒子,里面只有一根烧到一半的小雪茄。
“卜贺先生抽这种雪茄吗?”
“今天早上我看到他抽。你或许会在他的衣服里找到包装盒。”
“大概吧,本来我不想在验尸官看到他之前动他的,不过,看来我必须这么做了。”
他斜眼朝山上的烈火望去。穿过树林看去,那团火像是一个走错了地方的落日,熊熊燃烧。救火人员虽然备有水车和推土机,但他们黑色的身影显得既渺小又徒劳。往左面看,火已经越过了山脊,正猛然扑下山来,有如浓酸一般吞噬掉干枯的树丛。浓烟在火团前面飘开,散过整个圣德瑞莎市,朝海上飘去。
乔·凯西拿起铲子,开始把泥土往洞里堆,嘴上一面说:
“我不喜欢把一个人埋上两次,可是总比让他烧焦要好;火又回头往这儿烧过来了。”
“你发现他的时候,他是被埋起来的?”
“役错。不过不管是谁把他埋下去的,都没有把他遮掩得很好。我是先找到这根铲子跟那把有血迹的锄头,然后才找到这个被埋起来的洞,洞的四周都是松土,所以我就开始挖。我不知道我会挖到什么,不过我当时就有个预感,大概会是一个脑袋开花的人。”
乔·凯西的动作很快。泥土盖住了史丹的条纹运动衫,也盖住了他朝上受辱的脸。乔·凯西转过头来对我说:
“你刚才提到,你在找好几个人。其他都是些什么人?”
“这死者的小孩是一个,另外还有个金发女孩跟他在一起。”
“我也听说了。你能不能形容她的模样?”
“蓝眼睛,五呎六吋高,一百一十五磅重,十八岁左右。卜贺先生的遗孀可以形容得更详细。她现在正在农场的宅子里。”
“你的车在哪里?我是搭消防车上来的。”
我告诉他,我是史丹的母亲用她的货车带上来的,还告诉他她正在木屋里。乔·凯西停下铲土的动作,他的脸冒着汗,有点疑惑的样子。
“她在那里干什么?”
“休息。”
“看来,我们得去打断她的休息了。”
在更高于那片树林的地方,那些还没烧到的树丛间,火势已经大到跟树一般高。热气一阵阵涌动,感觉像是动物温热的呼吸。
我们从那里跑开,乔·凯西带着铲子,我带着有血的锄头。等我们到了木屋门口,我才感到这把锄头好重。我把锄头丢下,进屋之前先敲了门。
卜贺太大惊得坐了起来,满脸通红。睡意还在她的眼里,连声音也都浓浓浊浊的:
“很抱歉,我刚才一定打了个盹,可是我做了一个好甜的梦。我们——我们就是在这里度蜜月的,你知道,就在这木屋里。那时候在打仗,战争才开始,根本不可能出门旅行。我梦到我还在度蜜月,那些不好的事都还没有发生。”
她半梦半醒的眼眸聚焦到我脸上,看到了祸事再度发生的征兆——我隐藏不了;然后她看到手上拿着铲子的乔·凯西。他看来像个巨大的挖坟人,站在门口挡住了光线。
卜贺太太那种干练、冷静、很能自持的典型表情,被逼得又回到她脸上。她倏然站起身子,几乎失衡跌倒。
“凯西先生?你是凯西先生,对不对?发生什么事情了?”
“夫人,我们找到您儿子了。”
“他在哪里?我要跟他讲话。”
乔·凯西尴尬地说:
“夫人,恐怕这不可能。”
“为什么?他又跑到哪里去了,是不是?”
乔·凯西求助似地望了我一眼。卜贺太太朝他走过去。
“你拿这铲子干什么?这是我的铲子,不是吗?”
“夫人,我不知道。”
她从他的手里把铲子拿过来。
“我很肯定是我的。这是我去年春天买来自己用的。你是从哪里拿来的,从我的园丁那儿?”
“我在那边的树丛里找到的。”
乔·凯西朝那个方向打了个手势。
“这东西怎么会跑到那里去呢?”
乔·凯西张开嘴巴,又闹了起来。他既不愿又不敢告诉她说史丹已经死了。我靠近她,告诉她她儿子被人杀了,可能是被锄头刺死的。
我走到门外,把尖头锄拿给她看。
“这锄头也是你的吗?”
她呆呆地看了看,说:
“是,我想是我的。”
她的声音低沉而单调,几乎像在耳语。她转过身子,开始朝着那些正在燃烧的树丛跑过去,她的高跟马靴让她摔了一跤。乔·凯西像只熊追在她后头,又快又笨重。他抱住她的腰,把她抱离地面,转身离开靠火的方向。
她又踢又喊:
“让我过去!我要我的儿子!”
“夫人,他现在被埋在地下的一个洞里,现在不可能进得去,谁都不可能进得去。可是他的身体不会被烧到,在地下很安全的。”
她在他的双臂里扭来扭去,还去打他的脸。他把她放下来,她跌坐在褐色的杂草堆里,一边拍打地面,一边哭喊着要她的儿子。
我在她身旁跪下来,劝她站起来跟我们走。我们成一纵列走下小径,由乔·凯西带头,卜贺太太夹在我们中间。我紧跟在她后面,以防她想做傻事,像纵身跳下峭壁什么的。而她只是被动地低着头,像个被押在卫兵中间的囚犯。
第07章
第07章
乔·凯西一手拿着铲子,另一手拿着染血的锄头走着。到停车的地点后,他把铲子和锄头丢到货车后面,扶卜贺太太上了车。我当驾驶。
她沉默地坐在我们两人中间,一路上直直望着前方的石头路。她一声也没吭,直到我们在她家放信箱的所在弯进了酪梨树林后,才大大呼出了一口气,好像她从峡谷下来的路上一直是屏着呼吸的。
“我的孙子呢?”
“我们还不知道。”乔·凯西说。
“你的意思是他也死了?你是不是这个意思?”
乔·凯西那西南部人慢吞吞的讲话语调,缓和了他的回答。
“夫人,我的意思是,没有人看到你孙子的踪影。”
“那个金发女孩呢?她在哪里?”
“我真希望我知道。”
“是不是她杀了我儿子?”
“夫人,看来好像是的,看来好像是她用那把锄头敲了他的脑袋。”
“然后又把他埋了?”
“我发现你儿子的时候,他是被埋着的。”
“一个女孩子家怎么可能做得出来?”
“夫人,那个坑很浅。女人只要下定了决心,男人能做的事她们都做得到。”
她的咄咄逼问让他备受压力,而她的恐惧带给他更大的压迫感,因此乔·凯西慢吞吞的回话里已经渗入一点哀鸣的意味。她不耐烦地转而向我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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