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啊,蜜斯凌。”这面皮黝黑的人说话了。
这个人我认得,是和水越还有陈元珍中学时同学的陈吉,也就是上学期上三民主义时,坐在我右侧的人。水越告诉我他和他并不接近,就像我们在中小学时代,并不一定和全班的人都十分接近一样。我想起在中小学(尤其是小学)时的交朋友真是奇妙,真没有一些准儿,好像并没有经过自己的一番选择,只是在某些机遇下,也许就是我们中国人所说的“缘”吧,谁和谁便成了莫逆好友。自然不会和成年人那般的,全看对方能给自己多少利益,才设法和他结交的事发生罗!拿王眉贞和我来说,就为了当时个子长得差不多,小学里排位子相邻的缘故。我们彼此借用橡皮和铅笔,她分给我偷藏在书桌里面的炒蚕豆,我告诉她书本上疑难的词句。有一回,同因迟到被罚站角落,一同偷偷地堕泪,共用我的一块涂满黑墨的手帕;我们不挂虑有谁患了砂眼的毛病,我们的友谊的基石也就奠定了。
“蜜斯凌,怎么好久没遇到你打这条路走呀?”那个人猿问了。
“你应该问蜜斯凌,今天吹的是什么风,把她刮到愚园路上来。”陈吉微笑着说。
我淡淡地说这都是课程表给我的安排。
“不见得吧!”陈吉还在笑。
“那你是知道得很清楚的了,是吗陈吉?”人猿问。
“我哪里知道得清楚,只有蜜斯凌自己心里才清楚。”
人猿耸耸肩,露出一副迷惘的怪嘴脸。那嘟着的厚嘴唇,活像一朵鸡冠花;我忽然有伸手把它一拉的念头,看来可以拉出两尺长,然后弹回去,一定很好玩。
一辆十轮大卡车风驰电掣般驶过,陈吉的车子向内闪,人猿却不往里让,留一条狭缝给我,好像我是个囚犯,又像考我的驾驶执照。
“明天晚上蜜斯凌到我家吃晚饭好吗?我预备好些软片,好好的为你拍一些照。”人猿说。
糟糕,又是这一套。我又没有敏捷的应对才能,只好先抓一句明天“交关忙”做挡箭牌,想起来又怕他“雨天顺延”,嗫嚅着说我的祖母不赞成我晚上在外面吃晚饭,除非她和我一道去。
“不见得吧,王一川告诉我今晚你就要到他家里吃晚饭,并没有说也请你的祖老太太,而且你百分之两百的答应了。”
“百分之两百!”陈吉笑着摇摇头。
“那是王一川的话,我只好由他说。事实上,我是百分之三百的谢绝了他,信不信由你。”我说。
“但是,我的妹妹说,你已经答应她要到我们家里来的。”人猿说。
他的妹妹?哪一个女同学使他的妹妹呢?我想,我不妨侧面打听一下,也许可以助我记起他是谁和谁是他的妹妹来。侧面的方法当然先从他是那一系的着手。我也依稀记起,总是相隔好久的时候了,我曾在这条路上遇到这只“人猿”好几次。他也曾和我说一些话,自然都是教我听过便忘了的。这时我心里想:教育系多的是女同学,政治系多的是男同学;再看他这副闲散模样,应该不是主修理化的一流,如果我说他是政治系的,说对的成分总在五成以上。
“我记得你是主修政治的,是吗?”
“政治?”他的眼睛睁得惊人,额上的纹路一口气的挤到头顶去。“我是教育系的呀。而且,加上这一次,我告诉过你四次了!”
“糟糕,我的记性太坏了。”我不能不笑起来。
“这不是记性的问题,”他煞有人样地感叹着说,“这是Impression的问题。譬如你,谁还要向你打听主修的是那一系?自然喽,因为你是英文系的,说起来和雷一般的响!”闷声不想的陈吉这时笑着开口道:
“你老兄的大名比德?李还会差吗?有一次我听一个新同学把你误当作黄金发、碧眼睛的大教授哩。”
李比德从我肩膀旁向陈吉吆喝过去,声调中带着七分真实的自满,三分虚假的愠意。我记起谁是他的妹妹来了,那个脖子长得可以和长颈鹿媲美的李梅丽。每一次王眉贞看见她扬着长脖子远远走过,便告诉我说:
“看,丽美丽,美丽丽来了。”
“事实上,它们兄妹俩都是属于动物园里的。”她又添了一句。
我很缺德的心里好笑。李比德又说:“我的妹妹说,你只肯到有钱的同学家里去,我们家里你一定不肯来。但是,我的家也一点不含糊呀,不信你来看一看。”
“刚才你不是说梅丽告诉你,我已经答应到你们家里去吗?”
他的眼皮眨了眨,说:“梅丽说这是同学们告诉她的,后来和你谈过,你答应了,我还骂她轻信人胡说,而且我知道你向来是一诺千金的。”
“梅丽并没有邀请我到你们家去,我们最少有半个月以上不曾见过面了。”
“那么我这就诚心诚意地恭请你来,够了吧?我再说一遍,我们的家真是第一等的阔绰和讲究,不相信你来看一看。”
“我相信你们家一定是‘第一等的阔绰和讲究’,但是就因为这原因我不愿意去,你想我还有更好的证明,说我不一定爱去有钱同学的家吗?”
陈吉又笑了。李比德板着脸,活跃的“花纹”全都冻结了。
街道上挤满各种各式的车子,像一条涨满了水的沟道,我们不能不跟着前面的车子亦步亦趋的。看看被拥到一个十字路口,李比德一声再见也不说的自己转弯去了。
“你知道谁在说你最爱去有钱的同学家里吗?”陈吉问。
我摇摇头。
“陈元珍呀!我想你应该知道她在同学们面前,说了不少关于你的话。”
我觉得很奇怪,陈元珍为什么说我爱去有钱同学的家?我向来没去过哪儿,只为王眉贞的关系去过秦同强家几次。王眉贞的家取过若干次,那是不算他们所说的“阔绰”和“讲究”的喽!
“我想那是李梅丽或者李比德传错了她的话,她的原意不是那样,她是说你最爱结交有钱的男同学,像王一川,张若白,现在是水越。”
水越是个有钱人家的子弟?我真做梦也没有想到,他和我同领学校的清寒奖学金,省吃、俭用,一身陈旧的衣服,我正为我们同是一对能够吃苦的人而骄傲哩。
“水越的家是宁波的首富,他的父亲生前拥有银行茶行等等的。据说他母亲嫁给他父亲,便是为了爱钱。”
“这也是陈元珍说的话吗?不见得她不是拿自己的心事忖度别人吧!”
“谁知道呢?当时同学们背地里都那么说,说水越父亲的自杀,也因为他母亲的缘故。”
我心想这也许是可能的事,水越虽然从来不说他的母亲怎么不好,但从他偶然透露出的言词和表情中,我可以想到他的母亲或做过使人不能够忍耐的事。
“水越都没有告诉你这些吗?”他含笑望我一眼问。
“你和陈元珍都是从初中起便同班的吗?”我不想回答他问我的问题。
“不,我和陈元珍都是高中的时候才进那学校的。陈元珍本来高我们一班,她的堂弟陈元光和我们同班,后来陈元珍留一级,和我们同班;但是有人说,她的留级为的是想和水越在一起。”他又笑了。
“我不相信有人自愿留级的。”
“不相信?陈元珍这人真是不惜工本地追求水越哩!也许我不能一口咬定谁追谁,因为我根本是个局外人。只记得当时班上演话剧,原先拍定他们两个人扮演男女主角,排演了几天,水越给学校记了一次大过,话剧也停了。”
我不想问他那为的是什么原因,大约他也不一定说得出;如果说得出,也不过是以讹传讹的吧。我最不喜欢听任说别人的长短,因为没有一个人能够确切知道本身以外的人的衷情的。但是,为什么呢?我听了他这泛泛的一句话,竟觉得有些不自在哩!我又想到那日在学校里看见陈元珍和人亲吻的事,想借此安慰自己,她已经又一个“资深”的男朋友,同时证明大家所说的不过是谣言。但是只怕陈元珍心中认为和男同学接一个吻是无关紧要的,这是她一向的作风;他甚至以为我也和她一样的随便,由王一川换到张若白,再换到水越,和换新衣一样的有趣。
“说一句老实话,陈元珍这个人真是可怕极了,那时候全班的同学没有人看见她不头疼。那天我在李比德家里,听李梅丽‘转播’一遍她批评你的话,真是替你抱不平。但是有什么办法呢?你们女的好像天生一张嘴用来饶舌和骂人的。啊,对不起,我没有说你也在内,我是说……”
我笑说我并不介意他的话,我也是女的,却不想偏袒自己。但我相信女人并不是生来这样的,只因为环境的关系,环境限制了女人的天地,连带影响了她们的心。
“我想女人的脑子好像也是很有限的。”
“不!那也是因为环境使她们不必把脑子全部拿出来应用的缘故。”
“也许有一天这世界上会来一个大改变。”他笑着说。
“变什么?”
“女人把脑子全部用出来,然后竞选大总统,和男人们五十对五十,如果不超过男人的话。”
我说我不以为女人做了大总统便和男人争得平等。为了天赋的本能和体质的关系,男性和女性各有不同的任务;就像花朵和树叶,各有不同的任务来维护树木的生长。做一个好的大总统是一支燃得亮亮的蜡烛,做一个好主妇也是一支燃得亮亮的蜡烛;世界上每个人记住守着自己的岗位做一支发亮的蜡烛,这世界上便没有黑暗的地方了。
“你说了这半天的话还是等于零。”他摇头笑着说,“女人仍旧做主妇,她们的主要工作还是找男人,她们的天地还是有限制的,她们的心和脑也同样的不必发展;陈元珍仍旧说着凌净华的坏话。”
我只好也以一笑作结了,看他对我挥手向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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