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她的鬼!你说同性恋是怎么一回鬼事?”她要紧牙根文。
“谁知道呢?”我笑起来了。
“看你还笑哩!”
“不笑怎么样呢?哭?还是找面锣来敲着请大家相信我们不闹同性恋?”
她鼻子里重重地哼了一声,大约没有比这更用力的了。停了一会儿,好奇地问我陈元珍所说水越的那些话,到底是不是真的。
“你相信是真的吗?”我问她。
“有一部分是事实,不是吗?”
“如果有人也相信,她诬蔑我们的话有一部分是真实,你觉得怎么样呢?”
“那完全是两回事呀,你怎么拿来相比了?”
“人对自己的事和别人的事,总是看做两回事的!”
“罢了!”她一耸肩。
“罢了,今天是你的好日子,何必理会那些无聊的事!”
“你想水越会和你一样的不介意吗?”
“我不知道,我知道的是:不是他手创的荣辱,和他本人一点关系也没有。因为这样,我甚至不费心去想那些话是不是事实哩!”
“如果是事实你也不在乎?”
“为什么我会在乎呢?”
“伟大的爱!”她连忙改换了口气,“我说,你真是一个大好人。”
“我并没有什么‘好’,只是不愚笨。我常常觉得世上坏人并不多,只是愚笨的人太多了。”
“我想你是对的,凌净华。”
假山石旁铿锵有声,张若白在那儿弹起吉他来了。这还是那支《当我们年轻的时候》,却没有现在般如泣如诉。半边的月亮从云中出来,有人熄了圣诞树上的小电灯,园庭像笼罩在轻纱薄物里,吉他的声调转入低微,王眉贞的鼻子轻轻地收缩一下。
两个男同学从里间走出来,经过我们身旁下来石阶,一个说:
“张若白的小提琴号,吉他也弹得不错呀。”
“为什么晚上不奏几曲小提琴呢?”另外一个问。
“想想看,小提琴能制造出这么romantic的气氛吗?”
“眉贞。”我唤了一声。
她没有答应,脸孔看住假山石那面。
“眉贞!”
“嗯?”她应了,像一下子受凉鼻子塞了一样。
“你冷吗?”
“不,我正在想……那年夏天我生病,你、秦同强和张若白天天来看我。那夜姨母不在家,我们坐在葡萄架下,张若白正弹着这支曲子,我的表妹从房里出来,斥骂我们不该打扰她。”
说起王眉贞的身世是相当可怜的,三岁的时候没有父亲,四岁的时候母亲也死去;三个兄妹,哥姊被王家伯伯收领,五岁的她随着姨母到南方来。姨丈姨母爱她象掌上明珠,就因为她们太爱她,她成了他们独生女儿的眼中针;常常背地里冷讽热嘲,使她几乎没有一日不偷流着眼泪。除去秦同强的死追的劲,我想这也是原因之一,使她这样快便接受了他的订婚的提议。
《当我们年轻的时候》完毕了,接下去的是《归来吧,苏莲托》。我随着王眉贞向假山口那边看去,依稀记起在她姨母家里,那或亮或暗的葡萄叶阴影中,或隐或现的露着张若白的含情脉脉的眼睛。也就是陪伴王眉贞的那两个星期,我们有了天天见面的机会。王眉贞后来说张若白是因为我的缘故才陪秦同强去看她,也许她是对的,但是,这一切又有什么不同呢!
吉他的声响歇住了,掌声里夹杂着“安可”声。林斌大声地嚷道:
“慢着,慢着,小费先赏!”
热烈的笑声使冰冷的空气和暖了。
秦同强来找王眉贞,我连忙问他,可知道水越在哪里。
这是新年假期的最后一天。太阳站得无穷远,有气没力地打呵欠,风吹在脸上和刀刮一样的。
午饭后,祖母穿了一身厚棉衣,带了多宝姊去探望患了慢性气管炎的姨婆。她们的三轮车辗在路旁的积雪上去远了,我回身关好竹篱门,呵着双手走近大榕树。大榕树落了叶,天也显得怪没劲的。秋海棠和黄菊、紫菊,早已失去引人的风采了,我真怀疑明年还会开花不。小池已经冷透,厚厚的结上一层冰,金鱼死光了。
王眉贞订婚那夜,水越送我回家,一路上谁也没有话。我想安慰他,就不知道怎么启口。他送我入了小庭院,走过小池畔,还是无言地陪我走着,直到我走近楼梯,回过身来和他说再见。
“再见了,净华。”他握住我伸出来的手,引我的手背近到唇边亲吻着,放下我的手,回过身子大踏步地去了。
三天过后下了两天雪,我安慰自己他被雪阻。昨儿出太阳,没有他的讯息,我直觉的心中怀着极大的不安了。
祖母房中日本式火钵里燃着无济于事的炭火。我蹲下身子,用火箸拨开红炭上面的灰,添进几块黑炭,看它丝丝地燃起来。温暖的空气熏着我的脸,和着令人不适的气味,我闭上眼,别转面孔贴在光滑灼热的钵沿上。
一阵小铃铛的响声,我脚下一滑跌坐在地板上。一时觉得水越的来,是这样自然而且必然的事。当然我得好好儿地埋怨他一番。竹篱门刮地的声音想着时,我提着猛跳的心,连爬带跪的躲入盥洗室里;可惜多宝姊不在家,不然的话央她下去骗说我已经出去了。
一个人以上的脚步声踩沉我的心,接着是王眉贞小姐那进了坟墓也不会更改的,对我连名带姓的呼声。我僵尸般地挺立在楼梯头上,心里无由的恼怒起这鼻子冻得通红的她,和她身后那帽子也遮不去青筋的秦同强来。
“哟,怎样你居然在家呀?”红糟鼻子的人叫着。
“我不在家你来干嘛的?”
“呵呵呵,呵呵呵。”所以这又是比人低了半音,从鼻子里出气的“铿铛锵”的只此一家的笑声。
奇不奇?难道有什么值得发笑的吗?
我们走入祖母卧室,王眉贞脱下了手套,塞入大衣口袋里,解下头上的三角巾交给她的“跟班”。口里嘘着气,双手用力地搓,到了要使它脱皮的地步。
“祖母呢?”她四望了一眼问。
“到姨婆家去了。”
“我们可是专诚来拜访她老人家来的哩!我想,这么宝贵的假日,你和水越一定到哪儿玩儿去了。”
“很抱歉,你要拜访的人出去了,不要拜访的人偏偏留在家里。”
“呵呵呵,呵呵呵。”特种声调的笑声又起了。
促狭鬼的王眉贞走近来,捉住我的肩膀,头倾这边的瞅我一眼。我不能不笑,推开她的手,说,“坐下去,让我给你们端茶来。”
热茶在手,听王眉贞诉说圣诞节后一天,他们在秦家宴请亲友的事。周心秀的母亲喝醉了酒,边笑边哭边吐的,吓坏了她。秦同强的姑丈是个矮胖子,拖住高个子的表姊跳华尔兹,胡须被表姊的项链夹住了,笑坏了她。说罢重新笑,哈哈哈哈的足足乐上五分钟。秦同强反背着手在房里踱着方步,这时停在五屉柜前,欣赏名画般望着高高在上的我父母的照片;这使无话可说的他找到了话题,问我父母的近况怎么样。
我父母最近的情况是令人高兴的,物质上赞助的人愈来愈多,精神上的打气者也很不少。不久前一家销路广大的报纸,曾誉父亲为舍己救人的仁者。此外,我得知母亲的病体也大见好转了。
“你可知道张若白的父亲捐助了你们家义学三千美金的事吗?”王眉贞听见我说完后问。
“什么?”我很惊愕。
“眉贞,你一定得把人际不愿意被她知道的秘密说出来吗?”秦同强皱着眉。
王眉贞细眉毛一扬,红鼻子跟着向上抽,说:“他不愿意被她知道是好意,我说给她听是好心。”
于是她好心到底,从那日她的未婚夫在张若白的书桌上,发现一纸我父亲签名的收据说起:说到张若白怎样的再三叮嘱秦同强,别让我或是任何其他的人知道这件事。
“张若白不愿意被人误会,他在向谁展开某种方式的攻势。”王眉贞怕我不了解般的加一句解释。
“没有人会误会的。”我说,“难道有人说,他在向那些可怜的失学孩子们,展开什么攻势吗?”
她默默地望着我,我垂下眼皮看着又已成灰的炭火,用火箸拨开,再添进一些黑炭。想着父亲来信里确实提过一位张姓善士的捐助,当时我还和祖母说,奇怪这个人为什么要用美金来计算。
他们回去的时候天色晦暗了。
我走入厨房里,小锅里舀出一大碗的冷饭,用猫鱼和肉汁搅拌了一回,倒进貌碗里。大白和小猫围拢来,咪呜咪呜地叫。
黑暗里我仰卧在祖母的床上。我不饿,胃里的茶水在冲击,发着淙淙的响声。
许多天过去了,没见着水越。
我在他的信箱投下六七封信,信被取去,全没有回音。我守在他经常来往的路口,见不着他的踪影。两三次我望见他远远的在那边,但他的动作比风还快,没等到我赶上去,便没有了。
我的心里有苦楚,有羞愧,但都没有渴望见他一面来得急切。
这天星期六,正午钟敲过,潮水样的人群流向学校门外去,渐渐的,院广楼高的校园平静下来了。天空一片的灰白色,衬着光秃无叶的杈丫,地面又冷又硬,使我几近麻木的脚趾发疼。我的手指弯曲着,无法伸直的钩住手中的书籍。寒风控制了这大地,何况我身上的衣着,无数细针般的触到我的皮肤里,但是,这将是个好机会,我或许能够找到水越,他不知道我这时候还会留在学校里,一定不会作着煞费经营的躲避。
我沿着一座座高大的建筑物周围走着,想象自己是一只饥饿的猫。交谊厅、思孟堂、科学馆、怀施堂、思颜堂,经过紧闭着朱红大门的教堂,到了斐蔚堂,再到了图书馆;最后,来到一片死寂的大草坪上。现在,我决定去男生宿舍,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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