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望著洒进挡风玻璃的阳光,有几分茫然。前一刻还怒马奔腾的大雨,竟然
在他转入这条小巷的时候,消失无踪。
艳阳高悬,几阵雀鸟从天空中翱翔而过,地气从柏油路面蒸腾上来,完全就
是南台湾六月的热烈风情。
雨呢?积水呢?乌云呢?
街道上除了他租来的汽车,别无其他车影子,两侧建筑物是很普通的骑楼式
老公寓,一整片连绵过去,直到远方的另一个转角为止,骑楼却一个行人都没
有。
他缓缓驱著车,打量安静寂然的街景,以及太过突兀的天明气清。
忽而,对街一个素雅的招牌吸引了他的注意——
上真花坊。
太好了!他将车子往路旁一停,下了车,往目的地迅速走过去。
现在时间是四点七分,他只要在五分钟之内选好一束花,仍然可以赶上原订
的行程。
推开店门时,一股清新好闻的花草气息迎面而来,令人精神为之一爽。
触目所及,唯有一片绿,没有看到任何剪妥、扎好的花束。
虽然他从没上过花店,倒也时常从门口经过。花店不都是放著一堆鲜艳的捧
花吗?这间上真花坊倒是特殊得很。
花坊的面积不大,顶多四、五坪,三面墙是玻璃外帷,可以直接望见大马路
的街景。
店面里,沿著墙摆满了高高低低的架子,架子上放著整齐的盆景和植物,有
的开了花,有的含苞而立,每种植物都是活生生的,没有任何事先剪下来的花
枝,或者先制作完成的捧束。
他在绿意盎然的花店里转了一圈,没有看到任何人。
「老板?」
「您好。」一声突如其来的轻响从他身後飘出来。「先生要买花吗?」
他立刻回过身。
老板出乎他想像之外的年轻及灵艳。她顶多二十出头,黑色的长发迤逦於身
後,比寻常人还要雪白的肌肤,清艳绝伦的五官,身上穿著一件很有中国风味
的斜襟长衫。
如此古意盎然的美女,再加上四周迷离的气氛,一不小心真会让人误以为掉
入什麽时空的漩涡,回到古代里。
夏攻城向来讲求实事求是,店里飘忽的气氛让他感到莫名的不自在。他只想
赶快买完花,尽速离开。
「是的。」
长衫美女没有立刻照做,带笑的美眸滑过他一丝不苟的乌发,稳重的横条纹
领带,保守的深色西装,很雅痞的小牛皮公事包,以及眉宇间那道严肃的凹线
……笑意更加明显了。
如果以世俗的眼光来看,这位客人的条件还算不错。一七九的身高,身材劲
瘦有型;五官虽然有点冷峻,却也俊雅悦目;黑发剪成服帖的样式,轻轻一拨
就自然成型,不必花太多时间整理。手工缝制的西装及小牛皮鞋子显示他是某
种程度的「成功人士」——总之,以城市人的观点来看,他属於那种白领阶级
的都会新贵。
「会计师或精算师。」她忽然说,声音比他想像中的徐缓,很适合催眠人的
那种。「总之是和数字有关的行业。」
夏攻城的眼睛只眨了一下。「花,谢谢。」
对他强硬的回应,美女老板不以为忤。
「先生想买什麽花?」
夏攻城立刻被问倒了。
说真的,他活到三十二岁,还真没有亲自上花店买过花。对他来说,所谓的
「买花」就是按内线分机,然後把收花人的地址告诉秘书小姐,这样就算「买
好了」。
仿佛看出他的困境,长衫美女主动开口,「你想要洛阳、金粟、子午、谪仙,
还是傲霜枝?」
三道黑线从夏攻城的额角挂下来。
花不就是玫瑰、满天星这些东西吗?她讲的那些名字他听都没听过。
「任何可以拿来送人的花束都成。」
长衫美女横了他一眼,「我不杀生,这里只卖活的花。」
第一次听说把花剪下来也叫「杀生」。
「那就随便挑一盆花让我带走,只要上面开了花!」他已经浪费太多时间在
这个小插曲上。
长衫美女款款走到一排花架旁,乾脆一一介绍给他听。
「这盆叫空谷兰,山魈最喜欢它的香味;这盆是水莽草,水精经常栽回家供
养;这盆是狐纤枝,顾名思义是狐仙最偏爱的植物,还有……」
慢著,慢著,这是怎麽回事?什麽狐仙、水精、山魈?
「我只要一盆,可以在婚礼上送人,的花!」他的口气非常隐忍。
「喔!」长衫美女敛去眼底的顽皮笑意,学他摆出一副正正经经的模样。「
那就雪百合吧!取它「纯白如雪,百年好合」的兆头。」
「好,多少钱?」他瞄了眼她指的那盆花。
「一千八百元。」她抱过盆栽,放入一只精巧的提篮里。
会完钞,接过花,夏攻城转身就走。
「且慢。」
他转过头,眉心纠结著。「那些都是真钞,我自己用伪钞灯检验过了。」
我不意外。长衫美女在心里想。
「你误会了,现在正值敝店的周年庆,凡消费超过一千五百元的客人,可以
免费获赠一盆小花。」她柔柔含笑。
「不用了。」他立刻婉谢,转头又要走。
「慢著!」美女的口气更强硬了。
夏攻城很想不理她,直接走出去,可是脚步却仿佛有自己的意识,自动停了
下来。
「我平时公事很忙,没有时间照顾盆栽,你送花给我,只是害它慢性自杀而
已。」
「规矩就是规矩,不可任意违反。」美女拉长了脸,不悦地瞪著他。「你如
果怕麻烦,我可以送你容易照顾的花种。」
她的说法,意外地「感动」了他。他自己就是一个处处讲求规则的人,难得
看见人家和他同样执著,他反而不好意思拒绝了。
「好吧。」
「这个架子上的小盆栽都符合你的条件,请你自己选一株。」美女挥手向左
边的花架示意,每盆花约莫是一个成人手掌的圆周,很适合摆在桌案或者室内
的窗台前。
他对花的认知不多,几大排的花架上,连一种都没能认出来。多数的小盆栽
都开得很艳丽,只有角落里的一盆青绿没有任何动静,反而吸引了他的注意。
「就那一盆吧。」他随手一指。
「你确定?换不换?」美女偏头看著他,眼中飞快闪过一抹灵黠的笑意,在
他发现之前,已经恢复平静。
「不必了。」他没有耐心地瞄了眼手表,七分锺,比他预定的时间多耗两分
钟了。
「好吧。」美女温顺地将盆栽捧到他面前。「我的花店在很多地方都有分店,
台北也有。将来如果你有任何需要,可以找找看附近有没有我的店。如果有缘,
我们会再见面的。」
这是搭讪吗?他兴趣缺缺地接过第二盆花,转身就走。
「谢谢。」
「对了,先生,那盆小花叫「翠昙」,三天浇一次水就行了,每天入了夜才
会开花。」轻灵的嗓音追在他身後出门。
夏攻城点了点头,这次连话都不回,迅速离开花坊。
该不该让他知道,翠昙的花苞是「玉京子」最喜欢的零嘴呢?
想起方才他那副冷漠疏离的神情,以及巴不得立刻消失的身影,长衫美女的
嘴角漾起顽皮的笑意。算了,让他自己去发现吧!
过程一定非常有趣!呵。
※※※
高雅的雕花木门被推开,走廊的黄芒洒进暗黑的室内。
颀长身影踏入屋子里,扭开大门旁的电灯开关,整间客厅立刻亮了起来,驱
走原本幽淡的月色。
钥匙往玄关柜子上面的小瓷盘一放,小牛皮鞋正正规规地收进鞋柜内,里面
的每双鞋子摆出七公分的标准间距。西装外套脱下来,先抖一抖,抚平每丝皱
摺,才挂进玄关的穿衣柜内,准备明天一早出门时顺便送洗。
男主人清俊的脸上写满疲惫的线条,却仍然一丝不苟,将每天回家来必做的
事一一完成,才让自己慢条斯理地走进客厅里,瘫在皮沙发上。
午夜十二点零七分。
依照他的生活作息,这样晚归的情形并不多见。他最晚通常在十点半就会到
家,十一点整准时上床睡觉。最近几天实在是被「恒毅」那本烂帐搞得焦头烂
额。
这家公司是很典型的本土中小企业,盈利颇丰,帐目却做得杂乱无章,公司
主事者有意在数年後将股票上柜,从今年起委托他的会计师事务所代为做帐,
公司几个合夥人手上都有大CASE,腾不开身,而且家里也有妻有子,不像他孤
家寡人的,加班的机动性比较高,他只好能者多劳,把「恒毅」这个CASE给揽
下来。结果,折腾了一个多星期,他和两名助手也只整理出过去两年半的帐务
而已,还有另外两年的乱帐待清。
像这种突发式的CASE,最让他避之唯恐不及。
他的应变能力从来就不好,也不喜欢任何「惊喜」或「意外」,所以数字才
会变成他最忠实的朋友。
这个世界上,如果有任何东西可以称得上「纯粹」,大概就是阿拉伯数字了。
在数字的世界里,一就是一,二就是二,五加四一定等於九,不会有其他含
糊不清的答案。虽然数字里也有「近似值」、「无穷大」这种字眼,不过多半
也有既定的公式可循。
而会计则是在单纯的数字加减之馀,多了一些乱中找序、左右平衡的趣味,
很符合他一丝不苟的个性。
或许在多数人眼中,他这个人稍微拘谨乏味了一点,但是夏攻城很满意自己
的生活。
有一份良好的事业,可观的收入,漂亮的公寓,略带点洁癖的性格,几个固
定的女伴,以及规律的性生活。他想不出还有其他更适合自己的生活方式。
即使同事们发现他的行事历居然详细到以「几分钟」为单位,取笑过他好一
阵子,他仍然不以为忤。
他喜欢这种独善其身的调调,只要顾好自己即可,不必对别人的生命负责。
只是,偶尔在这样安静的夜里,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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