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苏第一次看见翊宣是在他四岁的时候,那个时候他因为要拜太子太傅所以到了微音殿,结果就在殿外的回廊上看见大殿里面的争吵。箴王后怀中抱着两岁的王子翊宣站在微音殿当中,她用她那有些尖的声音说着,“……臣妾蒙陛下恩典贵为王后,但是后半生却无所依托。太子和苏寡恩薄情,对臣妾嫉恨在心,妾怕他日和苏登基臣妾还有张氏一族最终落的没有下场。求陛下看在夫妻情分上,许给臣妾一个将来。翊宣他也是陛下的嫡子,他有着不逊于和苏的聪明,他日为王……”
被称为寡恩刻薄的和苏此时就这样站在大殿外面,他安静地听着。
这个时候箴王后怀中的王子翊宣似乎感觉到什么,一双明亮的黑色眼睛看向大殿外面。
和苏知道那个时候的翊宣必定没有任何记忆,他甚至比和苏更加的年幼,他只有两岁。翊宣的脸色白中透着粉色,是一个健康的孩子,柔软的头发散盖在额头上,脸圆圆的。他并不明白此时他的母亲正在为他冒着多么大的风险。因为任何人都知道郑王在神宫册封太子时候的誓言,如果违背,天地共灭,大郑王朝也将走向衰亡。如今箴王后如此劝说郑王更改储君是把自己的身家性命都押上为自己的将来进行的豪赌。
忽然翊宣笑了,冲着和苏笑了。他的笑容和那个年龄的孩子一样,天真纯洁,甚至散发着温暖。箴王后说到这里本来紧张的面对年轻郑王英俊而冷酷的脸色,但是怀中儿子的突然一笑显然惊吓到了她,她顺着儿子的视线看见殿外已经等候多时的和苏。
尚在年幼的和苏一身太子龙袍,正黑色的丝缎衣袍闪动着柔和的光。和苏的眼睛是深黑色的,透出的却是月光般清冷的光泽。
他听见了,和苏听见了她方才的话。
箴王后第一次感觉到那双眼睛后面的深不可测还有对未知将来的一丝恐惧。她静在当场。
郑王干涩的声音对箴王后说,“你先下去吧,这样的事情以后不允许再说。”
刻板冷静的声音无法透露当时郑王的想法,不过话语里面的确没有责怪的意思。但是箴王后还是颤抖着抱着王子翊宣匆忙行礼退出了微音殿外。临出去的时候她看了看从自己身边侧身而过的和苏,和苏的眼睛看的却是她怀中的翊宣。
和苏的样貌并不肖似他的父亲,但是他们父子之间却有着诡异的神似。从某种方面来说,和苏比任何王子都更像郑王,有些时候他们简直就人和镜子中的倒影,他们给其他人近似完全一样的感觉,比如此时和苏的眼神。和郑王弥江一样,旁人无法在他们的眼睛中看到任何他们不想呈现出来的东西。
箴王后咬着下嘴唇,扯着自己华丽的裙摆走了,她头发里黄金飞凤簪子的流苏摇动着哗棱哗棱乱响。
和苏依然看着从王后肩头回望自己的翊宣,也许是从那个时候他就不喜欢这个弟弟,一个被母亲呵护在怀中的健康男孩,拥有他根本就不可能拥有的笑容。
后来和苏进入大殿之后郑王并没有继续那个话题,他只是叮嘱和苏要用心读书,不过和苏却隐约感觉箴王后的设想对郑王产生了多么大的影响,他居然动心了。
从此和苏发狠般的刻苦读书,他想要达到父王的全部要求,甚至要做的更好。不过,似乎一切都有些徒劳。
和苏和箴王后正式结怨其实缘起翊宣。那天是春天中桃花开的最美的时候,和苏看书看的累了到御花园休息一下,结果看见了翊宣被一群人小心包围着,也在御园。翊宣是箴王后唯一的儿子,而且郑王也很宠爱他,后宫中对待他极尽所能侍侯周到。
那个时候的翊宣穿着绣工精致的小小王子龙袍,头发软软的披在背后,坐在石椅上脚还在一翘一翘的,他的手中拿了一大把的桃花。和苏不喜欢看见他还有箴王后身边的人,看着那边热闹一眼,转身对自己的侍从说,“还有两张折子没有看,明日父王问起来要责怪的。我们走吧。”
那个时候他已经开始每天阅读奏折,这些都是从微音殿转来的,已经被郑王批示过了。和苏没有参赞和决定的权力,他只需要每天阅读,然后次日回答郑王的提问就可以。
翊宣看见了和苏,不顾身边侍从的阻挡,冲着和苏这边跑了过来,他把手中的桃花举到和苏的面前,对他说,“美丽的哥哥,这个给你,希望你快乐。”
所有人听完全呆住了。翊宣身边的侍从更是连忙跪下,对和苏请罪。
谁都知道,在大郑宫中,和苏的美貌是禁忌。但凡说过和苏美丽的人,都被和苏用蒸笼蒸死了,以后任何人都不敢再提起和苏的容貌。今天和苏也许不会难为王子翊宣,但是以和苏平时的性情来说,翊宣身边的宫监难免会受到惩罚。
轻者杖责,重者也许就丢了性命。
他们不是不怕。
和苏看着翊宣,那张笑脸上充满了期待。
为什么他会是这么的天真?
为什么只有他会生活的如此幸福?
和苏冷笑了一声,没有理睬翊宣,转身要走,但是翊宣拉住了和苏的袖子,用孩子特有的声音对他说,“美丽的哥哥,你不喜欢吗?”
听见他说“美丽的哥哥”的时候,和苏就感觉自己仿佛又看见了那些人的窃窃私语,说他的容貌是如何的妖冶,如何的可以祸国殃民。
他讨厌这样的说法,他也讨厌这样明媚的翊宣。
于是和苏粗鲁的拽出自己的袖子,因为用力太猛而弄青了翊宣的手指。
翊宣哭了。
后来箴王后赶到御园,用她那双美丽的眼睛阴冷的看着和苏,从牙齿的缝隙中挤出声音,“不要太猖狂,和苏,总有一天我会我的儿子得到他应该得到的一切。而你也不是无懈可击的。”
那以后和苏百般小心,因为他了解他身体上的残疾是他最致命的弱点。
可是,禁宫才有多大,即使数百丈的宫墙围住的也不过有限的土地,他的秘密还是被箴王后的密探偶然得知了,那是一个貌似善良的老妇,专管东宫换洗衣物。和苏一次沐浴后,她没有预兆的闯了进来,她昏黄的眼珠在看见和苏赤裸的身体后不可思议的睁大,然后她迅速转身跑了出去,和苏不可能去追。但是和苏有些绝望了。
老妇跑到了箴王后的朝阳殿,她正要说些什么,可是就在她张嘴的瞬间,一只利剑直插如她的后心,血飞溅开来,王子翊宣当时正在朝阳殿摹写兰亭序,血就溅到他面前铺开的雪浪纸上,他当时就哭了出来。
箴王后惊呆了,她看见自己的宫殿正门前站着一个斯文的少年,少年明亮的眼睛如同百丈深邃的冷谭。
他说,“王后殿下,臣是新选东宫侍读昊秀远。这名老妇胆敢私闯正宫,罪在不赦。”
这是昊秀远第一次进入禁宫中,他先来参拜王后。
和苏匆忙感到正宫的时候就听见少年这么站着对箴王后说话,他沉静的气质就和他的出生地一样,凝重而寒冷。他知道父王在北疆最古老的贵族中为他挑选了一名少年作为侍读,但是他没有想到他们竟然会是在这样的情况下相遇。
和苏潮湿的头发还渗着水滴,他对当时的秀远微微笑了。
那个时候,和苏忽然很清楚的记得王子翊宣的哭声很大,有些孩子任性要引起旁人关注的意味。和苏本来想觉得他很讨厌,但是当和苏看着翊宣小小脸上染着溷浊暗红色血液的时候突然有些说不清楚的伤感。
也许,在这个禁宫中没有人可以活的幸福。
上次他给自己桃花而被自己拒绝的时候,翊宣也哭了,但那个时候的他,与其说是哭,更不如说是闹。而如今翊宣被箴王后搂抱在怀中,他的眼睛一直盯着和苏看。这是和苏第一次从翊宣的眼中看不见和煦的笑容,而只剩下一种恐惧。
和苏很想留下来哄一哄这个弟弟,他甚至已经向他不自觉的伸出了手。箴王后一声尖叫阻止了一切温情的发生,她恐惧地看着和苏,歇斯底里地叫着,“走开,你这个魔鬼,不要夺走我唯一的儿子。”
和苏习惯眯着眼睛来掩饰自己内心翻动的情绪,他收回了自己的手,恭敬地给王后行礼,然后说,“王后受惊,和苏多有冒犯。和苏退下了。”
说完甩了袖子和秀远一起回东宫。
从此他再也不轻易主动伸出自己的手。
箴王后无法原谅血溅朝阳殿,但是郑王将这件事情消弭于无形中。他不愿意这样的事情再次在后宫发生。也许箴王后真的得到了郑王严厉的旨意,从此,她对和苏退避三舍。
从此和苏在后宫中度过了一段相对安宁的日子,一直到他七岁,奚朝大祭祀接他到大郑神宫。
离王后身后给和苏留下一本书稿,据说那是王后产下和苏后身体一直不好,卧床两年期间写的,记录了大郑宫这些年来的一些往事,还有离王后想对和苏说的话。和苏进学后就一直在看,里面包含了一个母亲对无法看着儿子成年的遗憾,但是更多的是期望和祈祷。
这些都是用蝇头小楷在洒金雪浪纸上写就的,十分的工整。
和苏每都夜深之时都会细细的看,看着看着,他居然会感觉也许母亲就是身边,没有远离。
“我曾经祈祷上苍赐给我一个孩子,于是我看见了你的出世。那是一个飘雪的夜晚,神把你带到了我的身边。你幼小的手紧紧抓住我的衣襟,一双黑黑的小眼睛看着我笑。也许从那个时刻开始,我对你的爱超过了我的生命……”
“……看来我是没有缘分参与你的未来,和苏。这些天来我感觉胸口就如同刀割一般。我的儿子,在孤独的成长,我的心比现在任何病痛带给我的痛苦都要深重……”
“和苏,写到这里的时候,我已经看见我的时日不多。这些天愈加感觉身体的寒冷,但是外面御花园中的红莲花已经开了,现在已然是盛夏。我看见了张氏家族的箴妃走进了王宫。我也看到了她脸上的笑容还有日渐隆起的肚子。我在祈祷,如果上苍垂怜,你将得到一个妹妹。”
最后的几页写的非常潦草,和苏知道,那也许就是母亲最后的时刻了。
和苏每次看到这里手都是颤抖着。
“孩子,这也许是我最后对你说的话了。今夜你就在我身边安静的睡着,我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