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怎么样!”
“可我们喜欢。我们队长说,这诗写得绝了,太好了!写出了我们所有人的心里话呢!”
梅兰是想说,他这诗有些不伦不类,格律诗不是格律诗,自由诗不是自由诗。但他忍了没说。他知道这只是沙岩一时信口胡诌的打油诗而已,真要写一首绝句,他哪能不懂平仄呢!
司机今天高兴,话也多了。他问梅兰道:
“梅老师认不认识阿依古丽呀?”
“这条路可以通到鹿鸣峰吗?”梅兰不正面回答,却反问道。
“从刚才那条岔路往左拐,下到山脚,再往上游走二十多公里,就到了鹿鸣峰乡了。你还没回答我的话呢?”
“你呢?”
“认识呀!我们车队谁不认识。她的哥哥和沙老师是结拜兄弟。沙老师艺高人胆大,讲义气够哥们,什么官儿都敢碰的,我们大家都钦佩他。他那一天就敢那样挖苦那县长大人,当天就在全县传开了。我们东江县有这样的一个人,多棒!人们说,他如果当县长,那才叫绝呢,一定是个从未有过的大清官!车队的人都说,阿依古丽和沙老师……”
“我有一个疑问,在我们新疆,所有当县长当专员当省长的,都青一色地全是少数民族干部,只有书记是汉族,可东江县却县长书记全是汉族人。”
“你怎么就肯定尹德发是汉族人?他可是一个地地道道的维族人!档案上明明白白写着的。”
“……那……那名字……我是说……”
“他的父亲姓尹,但他母亲是维族呀!”
“原来这样……所以他的民族就填了个维族——是为了当县长吧?”
“那还是以后才改的呢,这不很正常吗?”
“你怎么知道的?”
“我们车队里好多维族司机啊,谁不知道!”
“小心前边!”
“对于他的这个县长……”
一个危险弯道的标志在前方竖着,司机不敢大意,小心翼翼地把紧了方向盘,把要说的话咽到肚子里去了。
到达玉矿时,已是深夜十一点多钟了。梅兰隐约记得,肖伟臣似乎曾和他讲过,她的哥哥家在一个叫“七道班”的地方。司机说,七道班离玉矿还有四公里多一点。
玉矿规模不大,只有七百多职工,但在这样的山沟里,也已是气象可观了!家属区就在公路边一排排地立着。整个矿区像一个小小集镇。
他无心观赏这儿的夜景,找一个小小招待所住下,准备明天一大早出发行路去肖伟臣她哥哥家。
夜已经很深了,尽管一路颠簸,梅兰感觉很累很疲惫,但他却怎么也睡不着!千条万绪,一齐涌上心头……
据已掌握的事实分析,罗大鹏肯定是无罪的,顶多也就是违犯了校纪。校纪是什么,了不起不在学校呆下去!我们重的是中华人民共和国的法律!他和一个并非幼女的女孩在一起,双方自愿,该做什么做什么,谁也无权干涉!相反,那是他们的隐私,过问的权力都没有!显然,他这个案子弄到今天的局面,完全是有人故意在制造人为的混乱!当然,按照学校的校规校纪条文,罗大鹏与肖伟臣二人属于师生关系,他们在恋爱的问题上是走远了那么一点点儿。这就不能说人家挑你毛病的人完全是空穴来风,是毫无任何根据的了。也就是说:罗大鹏在与自己的学生肖伟臣那个时,即使肖伟臣当时不反对,或者说完全自愿,但事后她反悔了,她对他毫无感情基础,那么,只要她坚持控告,你罗大鹏就只剩下“说不清”三个字了!
我们的法律,还不是一般的不健全,而是根本不健全,它的伸缩幅度是很大的,而且人治的权威往往要大过法治。在中国,谁都否认不了这样一个事实:当政策,当某种“政治需要”不得不与法律发生冲突时,法律往往会丧失一切应有的起码稳定性而不得不给“政治需要”让步!这就是中国二十世纪八十年代的号称法制逐步健全了的法律现状!
我们固然无意去危言耸听,大谈特谈什么中华民族一切悲剧之根源。或者只看阴暗面不看主流。但是我们起码不能蒙了自己眼睛唱高调,自欺欺人。
这几个月来,梅兰也读了不少有关法制内容的文章,可那几乎是千篇一律的,对那些所谓为蒙冤者平反昭雪的“青天大老爷”的歌功颂德,一些空洞的褒誉之词,让人读了只感到一阵阵恶心倒胃!这就是中国的政法现实!是国情!
前几年那么大张旗鼓地提倡抓纲治国,什么一年初见成效,三年大见成效,治什么,真有效果了没有?后来大喊改革开放,搞四化建设,改什么,建什么,有没有人去呼吁健全法制!坚持党的领导到底坚持了什么?坚持继续搞文化大革命,搞阶级斗争?还是搞残酷斗争,无情打击?
中国的事,有哪一件是真正做在了实处!多少超凡脱俗的“青天”来,恐怕一时也改变不了一个这样长期没有健全法制可言的社会。
罗大鹏的悲剧,发生在罢教期间,这无疑是那种所谓的“需要”和法律又挂上钩了。单纯地去只顾诅咒某些人如何卑鄙,是无济于事的,每个当事者都必须明白,加强自身的素养是何等的必要!不然,就要正如刘怀中老师所说的那样,还未等到你进攻别人,你自己可能早就要陷入泥淖之中不得自拔了!无论从法律上还是从“需要”上,梅兰都有尽全力为罗大鹏澄清事实的必要!四五十位罢教老师正眼巴巴地在等着这次出师的结果!
这是双重使命!
第二十一章(7)
而且,梅兰明白,他自己必须万分谨慎,不能以任何的卑劣对抗别人的卑劣。就是说,自己的言行首先必须完全是合法的!否则,什么恶果都可能发生!
他想了很多很多!横竖睡不着,又起来拉了灯,打开沙岩给他的《律师手册》,有选择地读了起来。
突然,有人打门!一阵阵的“嘭嘭嘭”重重的声响,在深夜听起来,竟是那样的令人心惊肉跳,毛骨悚然!
梅兰沉住气,往手表看了看,已经快凌晨一点了!不理它,可能是有人敲错了!他起身往那早已熄灭的生铁炉膛里添了一把柴,炉筒里轰轰地响着,满屋又温暖了起来。
“嘭嘭嘭!”又敲,声音是那样地固执!
梅兰起身穿衣,慎重地问一声:
“谁呀!”
“我!”
一个尖细的女声,像是一个小姑娘!
门开了,站在门外的是一个同肖伟臣差不多年纪的女孩。她气喘吁吁地,显然,刚才一路跑来的!脸被冻得通红,像涂满了胭脂。
“你是……是二中来的梅老师吗?”
“……你有什么事?”
“是这样……是我哥哥让我来找你的。他叫你快离开这里,要快!先到我家去吧,或者……”
“你慢慢说,出了什么事?你哥哥是谁?”梅兰给她倒了一杯水。
“我哥哥以前也是教师,”女孩接过梅兰递过的凉开水,咕咚喝了一大口,直凉得嘴都歪了,坐在床沿边继续说:“他现在早不教书了。我的嫂嫂当时也是他的学生。那个刘福昌好坏好坏的!他自己爬女厕所,却反而诬蔑别人,他害我哥哥,害了好多人,好多好老师!前几天,他来了肖伟臣家……”
梅兰全身发凉。又是他!
“你哥哥呢,我要见他!”
“他在玉矿上班。我们全家都在矿上住。他现在不便来,哥哥说,梅兰老师是个非常了不起的人,全县的老师都敬重你的。我以前和肖伟臣是同班同学,我没有考上高中,她考上了。这次的事,她哥哥打她,打得太惨了!那份控告书,是他哥哥请别人写的,逼着她按的手印。这事我们这里谁不清楚?罗老师是个好人,他上过我的体育课的。我知道他是个好人,看见女生都羞答答的,很那个……那个……面典——”
“腼腆!”
“对,很腼腆。我哥哥说了,如今全县的老师都在看着你的,你一定要鼓起勇气和他们干到底,一定要取得胜利!为大家出口气,不能让刘福昌那样的人阴谋得逞!他算什么东西,出什么神气!哦,时间不早了,我们走吧,你快点离开这儿呀!”
“走,为什么?到哪儿去?”
“他们要来揍你!”女孩有些急躁了。
“他们?谁要揍我,揍我干吗?”
“肖伟杰呀,肖伟臣的哥哥,他约了好几个人,正在喝酒。等喝够了酒,夜深了就来。你刚从县城一上车他们就知道了。本来想去堵车,没敢去。我哥哥才知道的,他叫你跟我回家,先去我家里躲一躲!”
梅兰略作沉思,然后笑一笑说道:
“请转告你哥哥,我谢谢他的好意,不但我个人谢谢他的一片好意,还代表罗老师,代表二中所有罢教老师,代表所有有良心的人谢谢他!你家,我以后会去的,一定要去!但今天不去。请他不要为我担心,我不会打架,也从来不打架。但是我有办法对付打架的人的,我从来就喜欢和爱打架的人交朋友!”
“梅老师,你不开玩笑了,我说的是真的,他们好多人真的要来打你。那些人都是不讲理的,凶得很哪。你……”
“你叫什么名字,你哥哥呢?”
“这你别问了,我哥哥让我不要说的。他说他是一个每天晚上做梦都站在讲台上的人。他太不幸了!我得走了,你不听我的话,我的任务也完成了。我要赶回去告诉我哥哥,他已经到矿上阅览室约人去了,那里有很多他的朋友,是护矿队的治安员,他们夜班时间轮着打麻将,他可能要喊一些人一块儿来帮你。你最好还是先躲一躲吧?”
梅兰呀梅兰,大地在走,山野走,那躁动在地母心房里的持续了亿万年的大地的呼吸,始终在撞击着你的脉搏呀!你的一切不全都是这片大地的吗……你怕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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