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分第3节:堕落从第七颗纽扣开始(8)
今晚有雨。西安的雨滴因为常常混着黄尘,落在地上啪啪地响。雷可泡在会议的告别酒宴上,吴凯也不知去向,只有我陪着小多。我知道小多的心绪不太好。因为妈妈烧毁了我少女时代的所有记录,我的心情也十分恶劣。去宾馆餐厅吃饭时,我要服务员拿一瓶五粮液过来,我跟秦小多说,人生这么累这么难,活那么清醒干吗?郑板桥有句名言叫“难得糊涂”,今天咱们糊涂一把怎么样?
小多杏眼圆睁,双手一拍桌子,痛苦万分又像快乐万分地叫,好好,真对我的心思!干吗糊涂一把?永远他妈的糊涂下去才好呢,喝!
于是我和小多像铁哥们儿一样,要了一盒七星牌香烟,一边喷云吐雾,一边你一杯我一杯把五粮液咕咚咕咚灌下肚,实在灌不下去就在碟子里转汤勺,汤勺把儿指向谁谁就喝。酒瓶空了,我们歪歪斜斜起身要走,服务小姐拿过账单请我们结账。秦小多大眼一瞪,白多黑少,嘴角挂出一丝坏笑说,小姐放心,黄不了你们!把我们的开销都记在1608房吴老板的账上,多算点儿无所谓,别少算就行。
出了电梯,走在静悄悄的铺着红地毯的走廊里,我们扯起嗓子一遍遍唱“妹妹你大胆往前走”,像香港黑社会的大姐大一样旁若无人。回到包房,先后冲完澡套上睡衣,她躺着,我坐着,一副万事皆空的样子。也许因为心境相通、同病相怜吧,我发觉从这个晚上开始,我和小多特别亲近起来。
雨滴轻轻浅浅敲在玻璃窗上,留下一条条伤心的水线。
晓婵,你说我哪儿长得好看?秦小多头朝外躺在巨大的圆形席梦思上,双手枕在脑后,两条秀腿交叠着架在床头上,半敞的睡衣下,胴体白得耀眼。我说她哪儿都不错,简直像标准件,可以做现代维纳斯的雕塑模型。
她抬抬腿说,不,其实我的腿最好看,童子功练出来的,到现在刚中有柔,软而不松,不信你看。话音未落,秦小多一个鲤鱼打挺翻过身,脸朝下卧在那儿,后腰一用劲,两条长腿就彩虹般弯过来,雪白的脚竟然贴着脖颈探到胸前的床单上,小脸从两腿间钻出来,笑眯眯的好吓人,整个儿人弯成一个圆环。我的天妈!快三十岁的人了,身子还软得像条蛇。
你爹妈一定是搞文艺的吧?我说,要不怎么会造出你这样的美人坯子?
小多放下双腿,两手托腮笑说,其实我爹是卫生局的行政科长,我妈是医院的会计,两人长相土极了,跟风干冻梨似的,我和他们一点儿不像。小时候我常去医院玩,给叔叔阿姨唱歌跳舞,那些同事跟我爸妈开玩笑说,瞧你们两口子模样,看一眼后悔半年,怎么会生出这么漂亮的闺女?是不是利用职权在育婴室把孩子掉包了?要不就是当妈的借谁的野种儿了。妈妈后来跟我说,1971年那会儿闹“文革”,两口子闲着没事儿,有天晚上去看芭蕾舞《红色娘子军》,回来不知怎么来了情绪,一番亲热就把我生出来了。我上边有一哥一姐,品种齐全,其实没必要要我了,妈当时想把我做下来,爸不同意。我的名字“小多”就是这么来的。后来我和姐姐吵架时,姐姐常点着我脑门儿恨恨地说,当初怎么没把你“计划”下去!
小多看看挂在我胸前的狼牙,忽然把话题拐了弯。晓婵,我对你们这帮新生代或叫什么新新人类的真不明白,你和北极狼那么好,整天黏黏糊糊的谁也离不开谁,怎么不结婚啊?而且北极狼隔三岔五还去相对象……你们玩的什么把戏?
我抚摸着狼牙,一时哑然。
一个巨大的黑影遮盖了我。那是我心中的一个秘密……
记忆中,总有一个黑色的影子包围着我缠绕着我。天很黑,影子更黑,以至于至今我也看不清他到底长什么样子。有时头脑中刷地掣过一道闪电,如天幕打开一般,我浑身颤栗,手脚发硬,刚要抬头看看他的脸,世界又陷入一片黑暗。
那时我家住在M市近郊的村子里,村后有连绵起伏的山岗、蜿蜒的小河和一大片茂密宁静的白桦林。每逢盛夏的雨后,到林中采蘑菇是我的乐事。
我家与地道的农民有很大的不同,我父亲毕业于地质中专,在地质勘探队里认识了我妈妈。我外公当年曾是南京国民党政府的发言人,是大新闻官,在上海住洋房、开洋车,我外婆年轻时堪称花容月貌,和我差不多,一双狐媚眼的热辣眼风能飞出八丈远,和著名影星胡蝶、上官云珠什么的曾同台演戏,常有来往。大陆解放时,外公把外婆和女儿——也就是我妈妈——扔在大陆,只身跟国民党军队跑到台湾,再无音讯。妈妈因为成分高,高中毕业后上不了大学,只好报名去了地质勘探队,在云南大山里爬上爬下找矿。爸爸自幼喜好乐器,吹管拉弦样样通,妈妈喜好唱歌,逢年过节,两人常在一起演出,慢慢就好上了。“文革”时,妈妈被当成黑五类,围攻批斗,挂牌子剃鬼头,爸爸一气之下和妈妈辞了职,回到老家种地为生。好长时间里,全村把细皮嫩肉的妈妈视为怪物和妖精,她怎么可以天天刷牙冲澡泡脚?怎么可以穿裙子,还动不动跑到城里把头发烫成一个大鸟窝?怎么可以喝茶,还喝一种叫做咖啡的苦玩意儿?怎么可以给女儿穿长袜和短裙?
第三部分第3节:堕落从第七颗纽扣开始(9)
也许就因为这些,那个粗大的黑影包围了穿短裙的我,我知道我一定看到过他的模样甚至知道他是谁,我曾与他有过亲密接触,应该有过一些糖果、极简单的对话,还有哭或笑,可我全然忘记了,只有模糊不清的可怖黑影时常在我脑海中闪现,所以有时我怀疑自己是不是患过失忆症,比如我常看着手中的一串钥匙发呆,挖空心思地想,这枚圆头钥匙是家门的,这枚方头钥匙是办公室的,这枚小的是自行车的,这枚铜质的是红漆方柜的,那么这枚挂着一个小钢圈的是哪儿的呢?
与黑影相遇时我大概只有七岁。至今我也弄不清楚,是真有其事,还是我做噩梦留下的一段臆想。总之,那个该是成人的黑影就像午夜的一只大鸟,张开羽翼覆盖了我……它折磨了我好些年,每每想起就想呕吐。后来,叶怡姐常拉我到她家里住,我走哪儿她跟我到哪儿,那个黑影才渐渐淡去。
后来,地质部给爸妈落实政策,恢复了干部身份和待遇,我家也搬进M市区。十九岁那年,我与我的第一个男人——常来我们中学搞文学辅导的一个报社编辑,正是他口若悬河、旁征博引的演讲让我爱上了他,同时也爱上了文学——几度缠绵后,我忽然产生了一种极强烈的冲动和愿望,想把这种压抑的感觉或臆想释放出来。那时我对那位编辑的崇拜和依恋简直到了欲死欲活的地步,而他思想很开放,也很有学问,我想他不会在乎我是不是处女的。
那是一个炎热沉闷的下午,空气仿佛不再流动,所有的树叶没精打采耷拉着一动不动,整个小城静静困在白日梦里。爸妈不在家。听完他的“三吏、三别”之类的古汉语辅导,我昏昏沉沉有些犯困,他说晓婵你躺下睡会儿吧。我躺下了,他拉上窗帘坐在床边,父亲般亲了亲我的脸蛋,然后默默凝望我,目光空洞茫然,仿佛穿过我的身体投在别的什么地方。
我闭上眼睛,年轻而饱满的身体莫名地掠过一阵紧张。
好久好久,我的眼睑在日影里颤动。他知道我没睡,一只大手悄悄伸过来,轻轻抚摸我的额头、脸颊、脖颈,然后滞留在胸部。隔着薄薄的淡红衬衫,那里的柔软和颤栗让他也让我心惊肉跳。他一颗颗解我的纽扣。奇怪的是我一点不紧张,我甚至有点渴望。他辅导我整整一年,让我深深爱上了文学和他。他仿佛就是引领我走向文学梦的使者。现在我急切地想把自己给他,让我在他身下蜕变成一个会爱、敢爱、能爱的女人,那样我就会忘记和赶走那个可怕的黑影。
我一丝不挂了。晶莹的身子一片雪白,像天使的光芒在透窗而进的树影里闪闪烁烁。我急急渴渴看着他的手,那双染有蓝色钢笔水渍的手抖颤着,近乎羞怯地缓缓抚摸着我的赤裸,猫爪般轻悄。
我紧闭眼睛,眼角渗出泪珠。
他犹豫着说,晓婵晓婵,你很美,我喜欢你,你愿意吗?
我点点头。
那是我第一次像一个女人那样妖娆在床上。也许因为太紧张,他做爱的时间很短,像打游戏机一样迅速出击“把敌人一举消灭”。尽管我给他的是我极其珍贵的第一次,却真的没有处女红出现。可他什么也没问,好像世界上从来就没有什么处女红,那黑影在我心中也就淡了许多。我想,现在我可以把它说出来了,就像神话故事中那个装在瓶子里的魔鬼,我终于能够把它释放出来,抛向过去抛向忘却抛向虚无。
我坐起来,穿好衣服,背过身去瞅着窗外,红着脸,结结巴巴把这件事说给他听,想让他帮我断定这只是我小时候做的一个噩梦。说完,我回头一看,那编辑两臂摊开,下体盖着毛毯,已经睡着了,那睡相极其愚蠢。
我的眼睛忽然涨满泪水。我走过去摇醒他说,你走吧,以后不要再来了。编辑愣愣瞅了我半分钟,默默穿上衣服,默默登上皱巴巴的皮鞋,默默坐在沙发里吸了一支烟,然后默默走掉。
那个黑影重又回到我心中,成了连我自己都不清楚是否存在的一个秘密。
那位报社编辑已有家室,这让我觉得轻松,有一种不必谈婚论嫁的解脱感。
在他之前,我经历过一次如火如荼的初恋。男孩叫米罗,他爸爸姓米,妈妈姓罗,所以他叫了米罗,一个怪好听的名字。米罗小我一岁,在学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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